山雾温柔

　　总算等到冯岚闪亮登场，韩老板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这小孩眼眶红的，关心道：“怎么，另外那份工作不顺利？”
　　冯岚老打工人了，面对老板的关心第一句是“不会影响工作”，第二句才答：“昨晚没太睡好。”
　　韩老板一笑。
　　“紧张什么，我还能把你吃了？红点也好看，有小可怜的意思了。”
　　邱遇脑子里冯岚的内裤边还没擦掉，这会听见韩老板的话下意识就去看冯岚。冯岚算清秀那挂的，眼睛偏圆。先前他每天累得要死，一直睡眠不足，眼皮总耷拉着，没精打采之余也让人觉得冷漠。现在不一样了，冯同学睡了几天好觉，是眼睛睁开了，精气神也足了，这时眼睛那点红肿就成了点缀，把他刚冒头的少年意气抹去三分成了春色。
　　如果不是还算不上熟，韩老板甚至想调侃两句“怎么没开工就营业了”，毕竟冯岚怎么回事没人清楚，但邱遇从更衣室红着耳朵蹿出去正好叫几个员工看见了，还跟韩老板说她会选人，“主题”挺长时间没这种新手司机了。
　　邱遇一个上午已经把人认熟，还加了员工群，这会拉着冯岚又认一圈，就跟冯岚去配合韩老板拍照。等照片拍完，客人也陆续上门。先来的是韩老板自己的姐妹，来了不用招呼就自己找老地方坐。眼镜拿着菜单跟在韩老板身后过去，立刻就有人笑着问他：“怎么就你自己，你的好搭档呢？”
　　眼镜道：“还有两分钟，他不到点不上工。”
　　一桌人都笑了。
　　有个梳短发，穿职业装的女人问：“新人呢？听说有这个数！”
　　她两根手指搭一块比了个“十”。
　　韩老板当即反驳：“这是造谣，我千挑万选总共找出四个，那六个你们给我补吗？”
　　大家就开始起哄，说想提前看看新来的小帅哥。这次动静有点大，邱遇听见后忍不住搓搓手臂，小声跟冯岚讲：“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冯岚给了邱遇一个困惑的眼神。
　　邱遇凑近了冯岚一点道：“感觉自己是等着富婆点的鸭子。”
　　冯岚忍着笑，偏过头跟邱遇道：“点俩鸭子，看他们谈恋爱？”
　　“就好这口呗。”邱遇怕人听见，声音放得更低，“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看你就不懂……”
　　“你懂？”
　　“我太懂了，我做功课了，我和你说我考试都没赚钱这么积极……”
　　话题直奔限制级，邱遇声太小，冯岚听不清后面的话，只能又凑近了点。两个人脑袋挨在一起，时间久了自然引起旁人注意。短发女说：“你这两个新来的学挺快啊。”
　　韩老板道：“厉害吧，俩高中生呢。”
　　短发女愣了一下，龇牙咧嘴地说：“你还敢找高中生啊？之前那家长来闹的，你是一点记性不长。”
　　韩老板道：“这不是兼顾不同客户群体吗。”
　　“我看你是慈善家。”短发女把手机扣在桌上，“来，小木，”她喊眼镜，“把弟弟们喊过来给姐看看。”
　　韩老板怕新人出师未捷先被怪姐姐吓到，给小木使了个眼色。小木把菜单放下，转身到新人边上交代了几句，不一会就把人领来了。
　　四个人里只有邱遇第一次出来打工，收眉敛目好不乖巧，正显出那股青涩高中生的劲，被短发女第一个点了出来。
　　“别紧张，我作为股东了解一下情况。”短发女笑盈盈的，“我姓高，你们就喊我小高姐。这个小狗眼睛的男同学，”她点邱遇，“谁是和你一起的？”
　　邱遇没想着是这么个问题，转头去看冯岚。冯岚也有点发愣，瞥了邱遇一眼道：“我是。”
　　小高姐把两个人都打量了一遍，又问：“这么点年纪就来勤工俭学啦？”
　　邱遇还不明白，冯岚已经凭经验懂了，知道这是在问家长意见。冯岚用手背碰了邱遇一下，抢先答道：“我是自己生活，只能出来勤工俭学。”
　　邱遇跟着明白了，顺着冯岚说：“我爸两三个月没管我了，连我住哪儿都不知道，我只能自己找口饭吃。”
　　小高姐又看了他俩一会儿，目光中渐渐透出几分怜爱，转脸去看另外两个。冯岚知道这是过关了，又用手背碰了一下邱遇。邱遇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一把攥住了冯岚的手指，捏了捏才松开。
　　韩老板笑道：“行了，你俩去吧。你们小高姐就是担心多问问，没吓着吧？都别害怕。”
　　小高姐道：“瞧你说的，我哪儿那么凶神恶煞？”
　　冯岚跟邱遇也自然都说没事。
　　韩老板又道：“都是之前闹的，冬天的时候我也招了两个高中生，有一家家长找来了，说我们用童工。他儿子来干三天就成年了，生日我还给了红包，什么童工？就是想讹钱！还说我们侵犯他儿子肖像权，就是在店里工作时拍的照片，真是气死人，非说我们用他儿子宣传……算了不提这个，毕竟你们得谢谢人家。”
　　韩老板话风一转。
　　“没有他们家人闹事在前，我肯定想不起这也要给钱。”
　　“跟他们什么关系，韩姐就是又细心又大方。”邱遇张口就夸，“那后来怎么处理了？”
　　“报警呗，还能怎么办。”韩老板说，“警察劝和，那小孩儿也可怜，劝着他爸被打了好几下，我就同意给钱了事。事情完了没两天，那小孩儿还偷着来找我，差点给我跪下道歉……不提这个了，冯岚，你过来。”
　　冯岚听话地往前走，就见韩老板从兜里摸出一盒粉底。
　　“照片可以修，但马上开工了，你这黑眼圈我还是给你遮一下。来，闭眼，低头……”
　　七点过十分，结束了一下午的工作，冯岚换好衣服，洗脸卸粉底，走出洗手间却没在更衣室看到邱遇。他在更衣室里等了两分钟，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跟陈林撞上了。冯岚没想到外面有人，吓一跳刚要道歉，陈林就说：“正好，邱遇在后门打电话，让我来跟你说一声。”
　　说完，陈林又凑近冯岚一点，放轻声音道：“我不是故意偷听啊，就是扔垃圾正好撞上了，好像是他家里打来的。虽然你们只待一个暑假，但我跟你们说，咱们店里别的没讲究，家里的事千万处理好，知道吗？”
　　“我们明白。”冯岚说，“小高姐点过我们，韩姐也和我们说过之前的事了。”
　　“那就好。”陈林笑了下，用餐盘在冯岚肩头轻轻一拍，“不着急就后厨吃了饭再走，成本价不吃白不吃。下班愉快！”
　　冯岚跟陈林道别，往后门去找邱遇。到门口的时候冯岚使劲敲了一下门，又等了几秒才出去。邱遇叼着烟站在小巷里，眼睛看着后门，见冯岚出来挑了下眉，就继续对电话那头道：“反正我不回去，你也不用担心。我过挺好，比跟他一起过好多了。”
　　那边说了什么，惹得邱遇嗤笑一声。
　　“我都几个月没回了，他才觉得我来真的？随便吧，你也甭理他，他再不乐意也只能等我开学。欸，我不是气你，你别急……跟你有什么关系！”
　　邱遇原本笑着，不知怎么就凶起来了。他把烟按灭在铁皮垃圾桶的边缘，几乎是破口大骂。
　　“你把手机还给我奶，你儿子的事你说我奶干什么？你关心我？你关心我当年把儿子教好啊！我们父子俩现在变成这样没有你的责任吗？光对我好算什么，你跟我隔辈亲了，他个被你打大的还不平衡呢！还凶我奶……”
　　冯岚从后门迈出来，往邱遇旁边走了几步，见邱遇没躲，才走到邱遇旁边停下。这个距离让冯岚能模糊地听见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挺生气地嚷嚷：“不打你还不行？你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
　　“你要是不让我奶和我说话就直接挂了。”邱遇不耐烦道，“你对我好也不耽误我不高兴你对我奶不好，说多少次了你跟我奶客气点？行，你不爱管我以后就不管，我你大爷的又不稀……哦，没事，奶，我没真生气，我生什么气，我就是看不惯他，跟你拽什么皇帝派头……我挺好的，不去看你是因为我找工作了。哎呀，你等着吧，等回头我给你买礼物……好好好，我省着花，放心，我都十八了，还能照顾不好自己？嗯，你不用管我爸，好，我刚下班呢，我马上回家。不是自己，我一同学和我一起，嗯嗯，放心吧，放心，放心。”
　　邱遇又应了好几声才挂断电话，转头看冯岚。
　　“出来就出来，砸门干什么，我还以为怎么了。”
　　“怕你不方便。”冯岚解释了一句，“家里电话？”
　　“嗯，我奶。”邱遇又拿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没点燃，“之前没和你说吗？就我第二次迟到那回，就是我爸跟我奶说了我不着家，然后我奶找到学校来了。”
　　冯岚回想了一下。
　　“没说。当时是语文课，我睡觉呢，你说回头再聊，就没然后了。”
　　邱遇也想起来了，靠在墙上叹气。
　　“忘了。不过你课间都睡觉，当天晚上还喝多了回来的，我也找不着时间和你说。”
　　“想说吗？”
　　邱遇嘬了口没点的烟。
　　冯岚也往墙上一靠：“现在说？”
　　邱遇把打火机摸出来：“我再抽一根行吗？”
　　冯岚看看烟，看看邱遇。邱遇莫名其妙：“怎么了？”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什么？”
　　“抽烟还报备，不知道的以为我是……”冯岚说到这了才发觉不对，后面的声音就弱了。邱遇心里乱糟糟的，没听明白，又太想说话，冯岚没声了他就自己接：“是什么？老师，班主任，校长？横不能是我爸，我抽烟都是我爸教的。”
　　冯岚顺着邱遇的话头往下说，自然地岔开了自己原本要说的东西。
　　“你爸教你抽烟？”
　　“他还教我喝酒，说不抽烟不喝酒不是男人，我小学就开始喝酒了，有他一瓶就有我一盅，啤的白的中的洋的，都喝过。”邱遇把烟点了，“你往巷口那边去，不然风一吹烟都扑你脸上。”
　　“你那几个兄弟也是这样？”
　　“没，人家是被我带坏的。”邱遇轻轻撞了下冯岚，“去啊，非吸二手烟？”
　　冯岚只好把自己从邱遇右边挪到左边，但没真走到巷口。邱遇也没硬要冯岚去，望着天抽了小半根烟。
　　“一下子还不知道怎么说……人类太复杂了，我爷打我爸，但不许我爸动我一下，我爷还打我奶，但在护着我这件事上又跟我奶是统一战线，我爸打我，但跟我爷关系不太好，因为他不喜欢我爷打我奶，我也不喜欢，我跟我奶关系好，在这事上特看不惯我爷，但从我爷那个年代来说，他也没做错什么事，我奶自己都觉得没所谓，说什么都这样，操了……”
　　“你妈……”
　　“死得早。”邱遇叹着说，“我幼儿园她就走了。”
　　“你姥姥姥爷那边……”
　　邱遇笑了下。
　　“你是有点像教导主任了，就老刘，他之前也问过我。”邱遇呼出口气，白烟上升，溃散。他闷不作声抽完半根，才又开口道：“我一点印象没有，我爸也没提过。不怕你笑我，我印象里吧，我妈是个特别温柔的女人，我一直不明白她怎么会跟我爸在一起。我老家，不是石城，是更老的地方，我爸小时候住的，算我爷爷奶奶的老家了，叫槐树村还是李树村的，更偏一小乡下。我以前怀疑过我妈是被拐的，有一回吵起来我就质问我爸，说我妈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暴力狂，他气疯了。”
　　邱遇烟抽完了，烟屁股照样按灭在垃圾桶边上。
　　“我就觉得我猜对了，跑去警察局，说我妈妈是被拐卖的。警察受理了，但一查根本没这事，他们联系上我姥姥姥爷，说我妈跟我爸是自由恋爱，自愿结婚，户口也迁出去了，我更想不明白了。而且这事闹到警局，我爸觉得丢脸，更生气，回家跟我动手，拿词典扔我，这么厚的英汉词典，牛津那个硬皮的，”邱遇用手比了一下，“给我砸出血了，还脑震荡，刚出警局就进医院了。”
　　“操。”冯岚骂了一声。
　　“那是我初三的事，之后我跟邱林风就彻底完了，虽然他不再那么狠着跟我动手，但我也再没看他顺眼过，最后一点父子之情烟消云散，他硬要管我这个儿子，我就当没他这个爹，怎么和他较劲怎么来。其实我也有点累了，就说住宿，他又不让我住宿，觉得我是跟他较劲……我就是不想总看见他了。”
　　邱遇看了眼还冒着烟的烟屁股。
　　“你说……我妈是真喜欢我爸吗？或者反过来，我爸真喜欢我妈吗？”
　　冯岚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幸好邱遇也只是在倾吐，冯岚没应他也继续往下说。
　　“有时候我觉得，我爸就是到年龄了，觉得该结婚了，然后结婚了。他为了结婚而结婚，再为了生孩子而生孩子，他不是想要个孩子，也不是想做个父亲，他就是想有个孩子来彰显自己是父亲，这是他从他爸那儿学来的……所以我妈如果是跟他自由恋爱，两个人三观应该一样吧？那你说……”
　　邱遇低头玩打火机，“啪嗒啪嗒”，火光亮起又灭下。
　　冯岚在狭窄的小巷子里，在星空璀璨之下，听出了邱遇没说出口的话。
　　“我是被期待出生的孩子吗，我的父母爱我吗，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正如冯岚刚清楚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要杀了父亲时反复思考的那样，跨越三年时光，十五岁冯岚的思绪与十八岁邱遇的思绪漫游到一片天空下。
　　冯岚轻轻地开口了。
　　“你不是说，阿姨是个很温柔的人吗？”
　　邱遇闷闷地“嗯”了一声。
　　“如果不是爱你，怎么会让你到现在都记得她很温柔？”冯岚伸手拿过了邱遇的打火机，塞进他的口袋里，“她一定很爱你。”
　　邱遇好像从冯岚的眼睛里看到星光，他攥了下拳，像是攥着脆弱的希冀，轻轻地小声问：“真的吗？”
　　“真的。”冯岚回答，“也许不是每个母亲都会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她给你留下这么好的印象，就是她爱你的最好证明。这个问题上，我不会哄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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