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香

作者:一口碧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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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暑假很短,像生长的裂谷。”国大的学生招玉华在日记里写道。“写完了么?我想同你说话。”玉华抬头,是阮青雨师姐。她接着说,“我来同你道别。” 玉华站了起身,“师姐,话剧不排了吗?” 青雨笑着说,“都说你与我的神韵有几分相似,我想请你来替我。”玉华闻言一愣。

      那时候外面战事吃得紧,国大早早就放了学生的假。一帮辍学了似的学生聚在一起,爱国的剧目演不了,只好打着开琶醍的名目排些消遣的话剧。起初发了启事,国大的文青却是各个清高,都不愿毛遂自荐。于是剧团的人聚集在一起,往校刊里挑剧本。玉华那篇小说便是这样被选上的。据说那日大家拿着好几篇作品争执不休,是女主角阮青雨偶然翻到一篇夹着菊叶的小说,说“菊叶为圭”,当下拍了板。玉华那时候听说剧团要挑剧本,悻悻地听着故事便算,没想到自己竟被选中。她动了心,便一心一意地扑上去。

      那篇小说写的是已婚的青年和关小姐偶然结识,瞒着身边人谈恋爱。不过为了摆脱包办婚姻的束缚,青年和发妻离了婚。他本打算要与关小姐结婚,发妻却病死了。青年愧疚不已出了家,后来兵荒马乱,关小姐难产死了,成为僧人的青年在给另一位新生的孩子祈福。她的朋友韦素玥问过她,为什么不能写得再罗曼蒂克些,玉华神秘一笑,她就是写给青雨师姐的。

      阮青雨登台少,上了台都是演清冷的女主角。角色的魂跟着人走,青雨师姐也是如此。她每次总是穿着一身白裙来,披着一身坠了流苏的青色披肩,在人群里拨云见月。她万万想不到青雨师姐也会来找她,还让自己替她演女角。但女主角的人选,真是她们能定的么?她不敢再问。

      第二天本是约好了排练,青雨师姐却去香港了。有了青雨的话,玉华便想着要做女主角。素玥陪着她去,她和素玥约好了,事情结束便去她家吃午饭。她本以为定主角是其他前辈的事,轮不到她们说话。进了门却只见同级的汪芸珊和周敄。汪芸珊也是演女角的,论起样貌,两人本来不分高下,只是当下流行二分的法子,政界喜欢制造舆论,学生也跟着模仿。迫于当局压力,大家不敢明着喊“抗日”的口号,心里却还是暗自鄙夷的那立场暧昧的“异类”。招玉华最不屑于表明立场,惹得人后都骂她女汉奸。虽说前辈们不屑于理会这些,同级的却是争得厉害。她顿然眉头一锁,要与芸珊说话。素玥拦住她说,“你在这,我去。”说着,她快步走向芸珊。

      素玥的堂哥韦雁山是米统会的,她又看不惯芸珊仗着积极分子的名头胡作非为,借着玉华的事“交涉外政”。玉华坐在床边,望着台上的周敄读着念白,穿着白衫的身影飘忽不定,犹如一团光。玉华又扭头望向窗外,窗上映出自己的轮廓,法国梧桐凋得厉害,满地的叶淹没了女主角的脚。台词是什么?她早便忘记了。

      芸珊的声音蓦地盖住了她的思绪,“招玉华演女角少,又是汉奸,怎么能让她在大家面前演女主角?”素玥讥她,“原来阿拉汪小姐睁着眼睛就能分辨出黑白,怎么不去重庆抓日本特务?”芸珊倏然站了起身,眼圈有些红。玉华暗暗笑着,她知道芸珊的父亲在汪伪政府工作,素玥这么一说,倒戳了她的痛处。

      蓦然枪声响起,玉华想是激进派的学生为了制造声势,又在学校里放了枪。人潮蓦地从门外涌进,昏黄的传单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她皱了皱眉头,快步沿着边走向舞台。芸珊却指着她的方向大喊:“快拦住她!亲日的女汉奸!”她跑在最前头,率先堵住玉华的去路。玉华怕潮水沾湿了她的衣裙,又忙往后头退。

      她被围了起来,前头的人你推我搡的,一时不可开交。玉华只觉自己也被按在了墙上,拳头像子弹闷声穿过太阳穴,又恰好卡在眶骨上,疼得她直掉眼泪。她蓦地跳起身尖叫,浑身颤抖。围拢的人群蓦地停止涌动,都只看着她。她捂着眼,带着哭腔大声地朝芸珊喊,这女主角,我不要也罢!

      人们愣愣地为她让出一条道,她飞快地跑出去。素玥这才反应过来,她愤恨地朝其他人“呸”了一声,也快步跟着玉华走出去。到了校门,素玥忙拦了辆黄包车,两人一起上了车,素玥说去芍药弄堂里,玉华伏在素玥的颈窝子里低声呜咽,朦朦胧胧地听不清她说什么,止住眼泪猛地抬头问道,你说什么?糖葫芦?车夫在前头笑,侬个小姑娘遇到伤心事体伐?

      到了芍药弄堂,玉华和素玥去韦公馆吃午饭。韦素玥的老家在南京,来上海寄居在她堂兄家。韦家的人四处都有,素玥的父母精打细算,还是将她送到了富裕些的堂兄韦雁山处。她的堂嫂叫李薇因,只比她们大几岁,近来常在家养病。玉华到韦公馆来做客,也是薇因陪着她们。

      一见到玉华颊上苔似的淤青,薇因边打发人去取些药膏子,裹着纱布面敷。边和素玥说,“遇到这种事,怎么不先回玉华家?”她是嫌素玥热心肠,倒忘记了做事。素玥只笑着,催促嫂嫂处理玉华的伤。秋天冰难找,素玥正想着打发下人去市场寻些冰块回来,玉华却说,等她回家,就去放酒的窖子里取。薇因忙着端菜,也不再勉强。

      薇因招呼她们吃饭,玉华一只手捧着脸,一只手拿着筷子夹菜,样子狼狈得很。素玥替薇因夹菜,忽然大呼一口气放下筷子,张口便抱怨道:“那群人真是愈发地无赖了,连定女主角都插手,这是什么道理!”她用手臂暗地推了推发愣的玉华,后者只瞥了她一眼不说话。

      素玥心急得很,一声拍下筷子说,“玉华,这可是你的事,你怎么不着急?”薇因发了话,“瞧你,玉华遇到这种事,难免心里不痛快,你不要勾起她的伤心事。”玉华在长辈面前被挑了心事,本就不悦,碍着素玥的好心却不便发作,便迂回了脸色道,“不打紧的,只是这伤口牵着疼,我不爱说话罢了。”素玥还想说些什么,薇因轻咳一声,她便低下头闷闷地扒了几口饭。吃完饭,她怕胃胀,站起身去飘台。她出神地望着楼下的小院,草地里一条曲折的长廊游向漆黑的铁闸门,伸出探望口黑洞洞地朝外翻。那条廊渡人,在一地秋里沉浮。门外蓦地钻进来一辆车,玉华猜是有客人,她不爱做陪客,绵里藏针地说话真教人厌烦。

      想罢,她转身退回客厅,和薇因告辞。薇因塞了几帖消肿的药膏子,让素玥送她出去。她们在长廊里走,恰逢她的堂兄韦雁山回来,玉华还是头一次碰见他。他看上去老成了些,实际上也不过才三十岁出头。他穿着一身墨绿色西装,就如长廊里的盛夏。玉华一身藏青色丝绸旗袍,衬着瘦削的瓜子脸。素玥是梳着童花头的娃娃脸,看上去自然比玉华稚嫩许多。

      素玥神秘地露出笑容,等韦雁山走到跟前,故意不理她。玉华招架不及,倏然抬头看他。她的脸冰冷如瓷,眼角上一晕鸦青,唇上一点殷红晕开道,“先生好。” 雁山迟疑了阵,才应了一声,便从她们身边掠过,心底却还在回味方寸里玉华弄堂般狭长的目光。他恍恍惚惚的,仿佛也踏进了那条弄堂,老虎窗里一纸殷红色的明亮花。

      他再回头望,那纸明亮花早已被黄包车吹走了。他正想着,听素玥喊住他,“雁山兄,你怎么才回来?”韦雁山难得俏皮地朝她眨眨眼,“我去了应酬,你和薇因吃过饭了罢?那位小姐是谁?”素玥眼见着要进客厅,望着薇因坐在沙发上削苹果,她便故意卖关子。韦雁山失了兴致,只随口应了一声。素玥还要抱怨他的冷淡,薇因已经站起身迎接他们。她身子寒弱,吃过饭身子便冷,一条褐色披肩笼着,犹如一只药瓮。

      雁山问薇因,病好些了吗?周末的宴会去不去?薇因说自己还病着,阿拉不方便出去宴会的。韦雁山面露难色,只说希望有个女伴,可以替他挡一挡敬酒。素玥方才因为早上的事情和玉华说了一路,还在闷闷不乐。她索性说,不如让玉华陪着雁山兄去,她有一条深黑色的丝绸长裙呢……她说完这话便后悔起来,怯生生地望向薇因。

      薇因迟疑了阵说,那怎么好,这一趟出去,玉华的名声若是被有心人传坏了,她怎么在上海活?素玥听她担心得轻,只愉快地说,那好办,那天雁山兄把我也带去,就算是外人瞧见,只说是带小辈见世面。她期待地望着薇因,见她眼底里春风欲度,暗自松了口气。韦雁山见状,没好气道,你们一唱一和的,这事体你们都决定好了,哪需要问我的意见?素玥笑嘻嘻地说,这件事情全看嫂嫂主意,既然嫂嫂开了金口,那就这样定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素玥给玉华打过电话,玉华在家里郁闷,也想着做些新的事情换换心情,想了想就答应下来。只是怎么与招家的长辈说?学校的事她只与弟弟提起过,再多的她也不敢说了。她记得招先生那日难得早些回来,拉过玉华便拿出一本记录簿,蝇头小字标注着她历来的考试成绩。招先生说,你的学习成绩愈发地好了,不如以后去做老师?她挛指绕着自己的衣角不说话,低头望着密密麻麻的字田,犹如儿时戏方格。她输不得,便一直往前跳,谁也拦不得她。可她不想做老师,只想观梁上燕。思来想去,她才和招太太说,她和素玥出去玩。

      招太太没有起疑心,她松了口气。韦家常让她去做客,她也是要报恩的。素玥倒是开心得很,她热烈地问起玉华会穿什么样的裙子,还有脸上的淤怎么办。玉华只说,让我想一想。有了这句话,就是雁山关切问起玉华脸上的伤,素玥也毫不客气地说,女人自有女人的法子!

      女人自然是有自己的活法。招家的小庭里种了一碗的莲花,秋天枯蓬落水,玉华等到露水收干了才剪了这些枝蔓,放进花瓶里当摆设,等到冬天关起门来做小神仙。她给自己的笔名叫春菊,素玥就问她,春天哪有菊花?玉华嗔道,夏天早就死了,哪有什么予独爱莲?她用树枝扦插起莲枝,招太太拿着一笼秋蟹,兴高采烈地说有人找她。

      她猜是素玥,又觉得不对,素玥情愿借电话的光来问她意见,肯亲自光临她家?她盯着那笼秋蟹看,心下顿时亮堂几分,只是剩下的云里雾里,还要靠亲自去见。她还是披了件长外套掩住家常的蓝布旗袍,匆匆下楼去,见周敄在客厅里拘谨地坐着,她不住掩嘴笑。周敄是她发小,两人从小读不同的学校,两家门却是常走动,直到大学才聚在一起。招太太和其他人总把他们说成一对,玉华猜他早已阅了无数风月,又怎么看得上她?她总是自嘲地笑笑。

      见她来,周敄忙站起身问,“玉华,你的伤怎么样?”玉华只碎着步娓娓绕过他,安坐在茶几边。“我不用演女主角,这伤迟早会好,你关心这些做什么?”周敄知她心里有气,忙道,“昨日是我不好,没替你拦住芸珊,害得你受了伤。”玉华叹了口气,拦手斟茶,递给周敄。她恨恨地说,“算罢,她是个疯子,你怎么拦得住疯子?”周敄闷声不说话,只接过了茶杯。两个人枯坐了一阵,他又问,“青雨师姐找过你?“玉华慢悠悠地回答,“是啊,难道她和你多年情谊,没有道别?”周敄失神地摇了摇头,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玉华玲珑心,忙转移了话题,“找我什么事?”

      周敄坐直身子,“我今天来,是想改日请你和我磨一次剧本。”玉华下意识狐疑道,“怎么不去和汪芸珊磨?就算和我磨得再好,和她合不来,可是要掉链子的。”周敄沉默了阵,玉华意识自己说错了话,她写的剧本,凭什么让芸珊来跳?她忙说,“和你开玩笑呢,下周你来,我和你磨。”周敄才松了口气露出笑容,两片飞花贴在他脸上。她起身要送他,又逗他道,“青雨师姐都去香港了,你什么时候去找她?”他的笑容变得窘迫,也跟着玉华闹,“你是青雨师姐的女角,你又什么时候去寻她?”玉华咯咯地笑出声,好像有人在心洞里笑,笑声游走着碰撞着,戏里的青年摇着珈玲,摇得她心里空荡荡的。

      她陪招太太去庙里,说是今年玉华犯太岁,一年四季都得去庙里拜。玉华也跟着去,晚上便做了梦。她梦见她跪在软垫上求神,梁顶飘着青雨模样的红衣娘娘大声笑,用手上的长锤敲打过神像的泥头,发出磐钟似的清声。她抬头去看她,娘娘敲了敲她的前额,却发出“叮”一样的声音。红衣娘娘笑得愈欢,玉华生气地问她,“你为什么笑我?”娘娘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你的脑袋你的心,火一烧便碎啦!”玉华要跳起身拉住她的衣裙,却发现摸不着,反倒让她自己离了地。她蓦地闭上眼,却发现是大梦一场。屋外一片漆黑,窗上挂着一片月。她又安心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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