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可望

　　意识浑浑噩噩的向下沉，谢春桥耳边不知怎得竟然响起这么一段话：
　　“……那太子少傅、户部尚书谢青陆被人密告贪污，谢府被抄，满门入狱，唯有长子谢启明陪太子外赴郴州游学，这才躲过一劫……”
　　这是来烟州的路上，路过闹市时勾栏里说书人的声音。
　　听到谢家的事情被当作故事素材，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谢春桥继续向下沉，蓦地回到了十四岁那年。
　　郴州多阴天，作为游学的最后一地，太子和他的心情都不太好，讲学时，太子还嫌弃前来拜访的世家弟子不懂规矩，险些把人打了，还是他百般劝阻，将太子拦了下来。
　　他们是傍晚日落时分抵达京城的。
　　还未进城，谢启明就看到高大的城门楼上挂着几具随风摇晃的尸体，尸体隐约能看出还是新鲜的，衣服外的皮肤还充盈饱满，只是，看不清楚模样。
　　谢启明极其反感这样的曝尸示众的野蛮方式，他赶忙落下车帘，即将回家见到爹娘的好心情被看到城楼外示众死尸这件事折了大半。
　　进城时，谢启明留意到了官兵们望向自己时的奇怪眼神，但并没有在意。
　　在皇宫外，等待侍卫查验车队的时候，太子这才将谢家被诬陷满门入狱，又有人呈上铁证导致龙颜大怒，谢青陆被枭首示众的消息告诉了谢启明。
　　坐在马车内的谢启明怔怔地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跪在太子脚下，哭喊着要去见圣上，要为父亲伸冤，可这时太子的亲信又传来了消息。
　　太子听后叹了口气，说今日原本是谢家女眷被充入官妓的日子，想着能早些回来让启明与母亲妹妹再见一面，可谢王氏宁死不从，竟然带着两个女儿在去往烟柳巷的途中跳了河。
　　谢夫人的尸首已经被找到，两个女儿却下落不明。
　　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痛哭，泪就顺着脸颊滴滴答答的向下流淌。
　　谢春桥就坐在自己身旁，他已经很久没梦到这个场景了。
　　梦中的他依然清醒，他知道这是梦，所以摸了摸梦中自己的脸颊，无论梦到多少次，都会泪流满面。
　　后来皇上查明了陷害父亲的人和幕后真凶，严惩了一批真正的贪官污吏和逆反之徒，谢启明也从干爹叶重云那里知道了谢家覆灭的真实原因。
　　二姐谢静姝入后宫多年无所出，妒意昏头后竟然指示人去民间偷孩子，引得龙颜大怒。
　　后来谢青陆与又诞下一名皇子的兰贵妃的娘家——遂州颜氏相交甚深，兰贵妃企图谋害皇上，谢家便被冠上了结党营私的罪名和贪污受贿的污名，污名易洗，但谢家与颜家相识多年，结党营私罪名可大可小，好在经过调查后，发现谢青陆与颜家不过君子之交，书信言谈并没有越界的地方。
　　可皇上也是被人蒙蔽，一怒之下才做出这种选择，更何况，君子不利于危墙之下，这个简单的道理人人都懂，可生性纯良忠厚，乐善好施的谢青陆栽在了这句话上。
　　这时谢春桥已经在太子宫中洒扫多年，从干爹叶重云那里听到真相的那天，净身时没落一滴泪的他，夜晚偷偷跑到后花园里咬紧衣袖哭了个痛苦，只是一切都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被枭首示众的父亲，溺水而亡的母亲，下落不明的妹妹和被面上刺字，发配边疆的弟弟，一个好端端的家就因为一段友情，变得七零八落。
　　从此世间风月，都与他无关。
　　他不再是那个清风霁月的谢家公子谢启明，而变成了现在这幅囚于深宫，空怀大志的模样。
　　意识昏沉中，谢春桥隐约感觉有人用手触碰他，那只手带着薄茧，让他想起了初学弓箭，磨得满手茧子，跑来找自己抱怨的小弟。
　　不知道爹爹娘亲……有没有转世……
　　不知道小弟现在如何了，是不是不再哭鼻子，会不会已经长成了比我还要魁梧勇猛的男子……
　　不知道小妹是否还活着……她们会不会来寻我……
　　每每思量至此，胸口总是一阵绞痛。
　　苦痛缠绕着他的脖子，如影随形。
　　谢春桥背负着数条不肯离去的灵魂，试图将他一同坠入深渊。
　　“少监，少监，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馒头。”
　　“少监，我爹说，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你尝尝我们烟州的蒜是不是比京城的好吃些？”
　　面前举着蒜的少年头发被雨淋湿，喘着粗气，胸前的绷带渗出血，他目光灼灼的盯着谢春桥的眼睛，努力抑制着心底的情绪。
　　少年向谢春桥嘶吼：“少监，你明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他们是谁？这世上，又有谁是真的无辜？
　　是杀伐果决的皇上吗？他又何尝不知道谢青陆是被冤枉的？
　　是明知翻案无望却强留自己在身边的太子吗？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谢家与颜家相交会触动谁的利益？
　　是无数在翻案后嘘寒问暖的朝臣吗？可当年谢春桥跪在他们面前苦苦哀求的时候，面露厌色，冷漠不耐的不也是他们吗？
　　是那个不分青红皂白怒骂斥责自己的灾民吗？他不过是借着人多势众靠辱骂一个宦官来彰显优越感罢了。
　　所以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乡野之间，根本没有人无辜。
　　谢春桥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泛银光的剑，他直直向少年刺去，剑光闪过，少年身影不见，客栈夫妇二人捂着脖子倒在了血泊中央。
　　“要怨，就怨你们跟了七殿下吧。”谢春桥听到自己说，他努力控制着手中的剑，却一剑一剑杀光了所有人。
　　他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有更多的人受到牵连和伤害，他是在寻找两全其美的方法——只有率先斩断七殿下所有的念想，才能避免手足残杀。
　　梦中的他，逐渐变成了他自己都看不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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