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小日子

　　金珂的腿历经半月的修养终于大好，一解封她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姜碗出去耍。

　　今天是杨妮的纳征礼。杨妮就是之前去姜碗家要债的杨树的女儿，比金珂大三岁。

　　小小的石院墙头上，村里好多小姐妹都来凑热闹，一个头并着一个头。

　　“听说杨妮姐的未来夫婿是须水村的富户，长得一表人才，性子也温厚。”一个十岁的妹妹语露歆羡，那是朱婶的女儿，跟金珂极不对付。

　　金珂在另一边翻了个白眼，跟姜碗小声八卦：“我听说男方家有三子，长子承家业，幺子受宠，就老二爹不疼娘不爱，估计只能自己打拼，分不了家里多少油水。老大那媳妇我见过，年纪轻轻跟朱婶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刻薄的性子如出一辙，嫁过去妯娌间难免扯皮拉筋，肯定烦死。”

　　姜碗想象，跟朱婶成为妯娌，我的天，想想都头疼。

　　“这也是你那夫婿候选册子里的？”

　　“嘿嘿，她这夫婿我只能排中等。还有他家幺子，也算……”

　　小姐妹们正聊得欢快，恰时媒婆带着几个长工打扮的人挑着两坛酒和十几个箱笼，一路招摇来到杨家门口。

　　“婆家拿来红礼信，摆在娘家神堂里。天地神明笑呵呵，良缘结就福气多。”媒婆在门外唱完祝词，姜碗便看见杨大叔杨大婶迎出门来，脸上笑得像朵花。

　　一行人挤进杨家不大的院子，媒婆示意长工放下酒瓶。那酒瓶被放在白色的网袋里，上下足用了八朵大红花装饰，担子顶上还有大红彩绢条缠着。

　　金珂适时讲解：“那是‘许口酒’，里面的酒要倒出来喝掉换成水，然后杨叔家放三五条活鱼进去，再插上一双筷子，唤作‘回鱼箸’，待会媒婆会带走这两个瓶子，还礼给男方家里。”

　　“哦——”姜碗点头。

　　“待会儿他们就要交换定帖，你看——”金珂指着院里，杨大叔递出一张红色的纸，媒婆没看便收进袖笼，然后也拿出一张红色的纸还给杨叔。杨叔虽然不识字，但攥着纸看得格外仔细。

　　媒婆会意，让长工们打开箱笼的盖子，露出里面的聘礼。

　　“镀金臂钏、手镯、帔坠，情比金坚，金石良缘。另有金五钱，银四两，彩缎三表里，杂绢二十匹，求亲至诚，佳偶成双。”

　　杨叔看到聘礼，那脸就像老皮的黄瓜，笑得眼睛都挤不见了。

　　金珂锐评：“这聘礼代表男方对女方的重视，看这财力，他们家还挺看重杨妮这个媳妇的。”

　　墙头小姐妹们也被五光十色的聘礼迷了眼，七嘴八舌。

　　“杨婶那么开心，这门亲想来很合她心意。”说话的是小谷的姐姐陆芸，今年及笄刚过。

　　“要是我也能嫁这样一户人家，那真就掉进福窝了。”是朱小妹。

　　金珂笑了，直接开嘲：“你想得倒美，杨妮姐平时勤快又贤惠，针线活、手工活都是我们里面顶出色的，光靠给绣坊做工都挣了不少钱，夫家当然看重啦。你又懒手艺又差，还想嫁到这种人家，做梦呢。”

　　朱小妹一贯吵不过金珂，支吾两句一脸愤愤，跳下墙头就走了。

　　姜碗目送朱小妹离开，然后对金珂说：“你的流言又要传一阵儿了。”

　　“我才不怕她，传来传去就那几句。”金珂毫不在意，转头跟其他小姐妹继续教述：“女孩子要嫁到好人家，要不有势盛的家族姻亲能给你撑腰，要不就得自己钱包鼓囊，那些恭良温俭的名声，都只能锦上添花，关键时候顶不了什么大用。”边说边掰手指数村里嫁得好的姐妹佐证她的观点。

　　听完几个小姐妹整齐划一地点头赞同。

　　姜碗在后面再次感慨，金珂真是天生的媒婆。

　　看完热闹，姜碗和金珂跳下石头墙。

　　“要不我俩去县里卖东西吧。”姜碗突然说。

　　金珂眨巴眼睛表示疑惑。

　　姜碗往前一步，“你平时不用下地帮忙，我力气小下地也帮不了我娘太多，我想着，县里的东西能卖的那么贵，要是能做点小生意，总比卖草要好吧。”

　　“县里有各种商铺，我们俩女娃能卖什么，何况我们也没本钱租铺子。”

　　姜碗脱口而出：“不用租铺子，摆摊就行。你阿爹肉铺旁边有一小块空地，把布往地上一铺就能起摊。夜里要是能寄宿在王记里面，来回路程都省了。”

　　金珂知道那块空地。“这——王老板肯定不会答应。”

　　姜碗察觉到金珂言语里流露的拒绝，抛出诱饵：“珂珂，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城里生活吗？”

　　“我是想去——”

　　“想去的话，现在就去呀！你再过两年肯定要开始到处相看，到时候很难出门了，一旦嫁人，不管是出嫁还是招赘，你要开始备孕生子繁衍后嗣，孩子出来了要养育教化，等他再大了要操心婚事……”

　　“等等等一下……”金珂按住额头：“怎么被你说得，我要是现在不做，以后我就要去坐牢子了。”

　　“那——也不是坐牢子，就是操持家小，无法分身嘛。”姜碗睁大眼睛上目线投向金珂。

　　金珂展笑：“行，就现在，城里摆摊！”

　　然而转念一想，“我们能卖什么？”

　　姜碗拿出兜里用蜂蜜熬的糖。“你上次不是说我做的糖比买的好吃嘛，这就可以卖。我最近养蜂有了点心得，山上蜂房也可以提供蜂蜜。”

　　金珂抿嘴分析：“你那糖是还不错，但做不了多少，摆几天就卖光了。”

　　姜碗继续提议：“不只有糖，村里姐妹们会针线，阿叔们会木工石雕，阿婶们会各色吃食，这些不都可以拿到县里卖吗？”

　　“这些，有人买吗？”

　　“可以试试嘛，也没什么损失。”

　　“那，行吧。”

　　疾风吹过，一只春燕自两人头顶飞过，身后两米高的石墙后一棵柳树随风摇摆，两人仰头，看见春燕的尾翼颤动，清亮的悦鸣慢慢消失在靛青的天空。天阴风却清。

　　进城摆摊第一步，找金珂阿爹出面租用肉铺旁边的空地。

　　“我爹正好今天回家，我现在就去跟他说。”

　　金珂走进家门，看见自家老爹在院里砍柴。

　　大叫一声跳到他背上。“阿爹——”

　　“诶唷，闺女又胖了。”金珂爹单手扶住金珂的手臂，免得她栽下去。

　　“阿爹，给我带东西没？”

　　“当然有——，你房里放着，兰胭庄的醉春红，这胭脂我排了两天。”

　　金珂“吧唧”献上一枚香吻，“阿爹你是全县最好的阿爹！”

　　金珂娘从厨房出来，抱起一把木柴，边走边跟金珂说：“你爹累，别挂他身上。”

　　“不-要。”金珂虽然嘴上这么说，还是从她爹背上跳下来，转而整理地上的柴。

　　脑子咕噜噜的转，金珂递上原木，夹起嗓子：“阿爹，我想去城里摆摊卖东西。你们铺子旁边的空地能不能租给我用用呀？”

　　金珂爹一听这个放下斧子，问：“你怎么突然想去摆摊了？缺钱花？”

　　“不缺钱，我就是想……”其实她就是想去城里玩，可要是这么说阿爹肯定不会帮她说项。然后，她看到阿爹的黑胡茬子，福至心灵：“离你近一点好照顾你。”

　　“哦，是吗？哈哈哈，闺女都会说甜言蜜语了。”金珂爹爽朗开怀，大笑出声。

　　“那王老板那里？”金珂趁气氛正好，要一锤定音。

　　“且让我问你，你摆摊准备卖什么？”金珂爹正色道。

　　金珂利索回答：“主要卖糖巧杂玩土产，都是村里姐妹们自己做的。”

　　“货源够？”

　　金珂回来前已经拐去忽悠过两个姐妹了，都愿（bei）意（po）加入。“跟她们谈好了，前期没问题。”

　　“有多少本钱？”

　　金珂迟疑，举起一根手指。看到他爹戏谑的眼神，连忙抱住他的手臂撒娇，“要是阿爹可以借一些些给我们，赚了钱立马还给你。”扭捏两下，追加一句：“给利钱。”

　　金珂看不见他爹的表情，感受到他压低笑容的胸腔震动。

　　成了。

　　夜里，金珂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旁边金珂爹早已入梦，鼾声震耳欲聋。她无名火上来，一脚踹去。

　　“啊，怎么啦？”金珂爹惊醒。

　　金珂娘又轻轻踢了一脚，问：“你真的让金珂去城里摆摊啊？”

　　金珂爹声音昏昏沉沉：“不指望她挣钱，去外面见识一下挺好的。”

　　“她一个女孩，不安全。何况她明年就要开始说亲了，现在老在外面跑名声不好。”

　　“没事儿，摊子就在我们店旁边，我能看顾。何况嫁人前她就这两年快活时光了，让她多见些人情事故，以后就算有什么变故，她也能不被轻易骗去。”

　　“可是——”

　　黑暗中，金珂爹摸索着握住金珂娘的手，轻轻拍了拍。“没事的。”

　　后面几天，金珂和姜碗一起游说村里的小姐妹把东西放在她们的摊子寄售，结果只有四个小姐妹愿意。除了最开始金珂找的两个，还有陆芸和另一个有三个哥哥的姐妹一口应承下来。

　　金珂从村长家出来，有些丧气。“你说她们都要帮家里干活，抽空做的这些东西要是能卖出去挣些钱不也挺好的嘛。”

　　姜碗反而觉得，这算是不错的开始。

　　她抓起金珂的手冲到河边，一直跑进浅水区，俩人的鞋都浸湿了。

　　姜碗对着水面大喊：“我一定会挣很多很多钱，给我娘买牛买马搭砖房。一定——”

　　金珂看着眼前比她小一岁，瘦弱纤细的妹子——她眼神的光彩谁都不能忽视。自发地大声祝愿：“我俩一定会觅得良缘，成为最有钱最幸福的人——”

　　万事俱备，进城前一天。

　　姜碗家田里，母女俩忙着育秧。

　　“囡囡，我不同意你进城摆摊。”姜碗的娘在姜碗说出第一句话时便停止动作。

　　姜碗头也不抬，拿着稻种继续播。“阿娘，我就想挣钱，县城里有更多挣钱的机会。”

　　“你和金珂不一样，女孩儿出去摆摊，迎来送往像什么样子，以后难找婆家。”

　　“如果自力更生也是不成样子的话，那这样认为的人家，也不堪嫁。”

　　姜碗抬头直视她娘，眼神平静而澄澈：“娘亲，我会比任何人都过得好，会有你希望我得到的一切。只是路，我想自己走。”

　　姜碗娘低下头，背过身去插另一垄。水珠无声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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