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潮

　　“姜明月，你为什么不还手？你给我还手啊！用你的剑杀了他们啊！”

　　夕阳下有座长亭，长亭里站着位裹着白狐裘的黑发少女。少女此时很愤怒。

　　远处一位背剑少年正低着头，瞧不见表情。身上是洗的发白的青色长衫，明显衣服的袖口和裤脚有些短了。

　　面对众人的拳打脚踢，少年始终双臂收紧，死死的护着怀里的包裹，那些扬起的尘土和伤口流下来的鲜血没溅到一点上去。

　　但是少年依旧沉默，不知道是没听到白裘少女说的话，还是听到了，但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既然他不不还手，你们这群奴婢就给我狠狠的打！”

　　“打到他出声，打到他还手，打到他死为止！”少女的声音逐渐凄厉，然后软下身子扶着廊柱，不停的咳嗽起来，像是情绪太过于激动。

　　听到小姐如此吩咐，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赶忙加重了些拳脚力度。可是谁也不敢真的用起力来，实在是因为小姐近些年来的脾气有些古怪。

　　有些时候交代下来的差事，明明办妥了却被骂的个狗血淋头，尤其是关于这个少年的事。真是可怜一片明月照沟渠。

　　而且这已经是本月第五次拦下这少年了，小姐每每指使着他们打完便走，浑然忘了是不是还有正经事。

　　比如夺回那块明显没被少年带在身上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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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这个名叫姜明月的少年孤身夜闯诸葛世家，绕过层层守卫，从小姐的闺房中偷走了诸葛氏的至宝——玲珑心。

　　这天大的荒唐硬是让隐居后山，从不过问家族事的家主——诸葛云浦出现在了荒废已久的议事厅。

　　诸葛世家盘踞蜀川三百年，遭人行窃乃是破天荒头一遭。更要命的是，玲珑心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少年偷了宝玉不说，居然还能全身而退。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底下个酒楼茶肆又能喧闹个数月。

　　当时诸葛云浦视线扫过底下跪着的几个管事，神色阴晴不定。一旁的支系族叔伯们悠哉游哉。

　　玲珑心虽说是诸葛氏至宝，但实则是家主夫人叶氏的遗物。叶氏亡故的早，只留下这块玉佩给女儿诸葛南枝。

　　玉是诸葛南枝的，失窃也是在诸葛南枝的房间，底下用的人也是诸葛南枝安排的，甚至那贼子溜走的地界也归诸葛南枝管。

　　你诸葛云浦不是不问家族事吗，你不是爱当甩手掌柜吗？如今至宝失窃，家族蒙羞，看你这家主如何保住颜面。

　　诸葛家族，闭门谢客太久了，些个左道旁门，柳绿宫城，太平日子过的着实是太过舒坦了。

　　他们一直在等一个契机，家族沉寂太久，就像龙潜于渊多年，如今诸葛氏的心湖里一直在涨潮，有条可怕的东西在眼底里左右游曳。

　　令人没想到的是诸葛云浦那天什么都没多说就回去了，只是遣了个下人给女儿送了口信：

　　你娘的东西，你来定。

　　那天的诸葛家上下安静的可怕。只是厅堂的桌椅茶几碎了满地，而南枝小姐的白狐裘也换了好几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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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儒家门生的酸腐名头不要便不要好了，如今背着把剑也好些年头了，连个一式半招都没学会？”

　　少女此时坐在了一处木椅上，挽手在胸前，讥笑了起来。

　　姜明月缓缓抬起了头，他抹了抹脸上的泥土和血污。他的眼神有些沉，

　　两道剑眉斜亘在脸上，如同两道剑气绵延不绝的山脉。

　　吐出一口血水，他用剑鞘撑起半个身子来，摇摇晃晃的，瞧着肩头有些不稳，似乎随时会跌倒下来，只是双腿如同盘踞扎根在地上，脚下的两个坑有些深。

　　“你为何知道？”

　　少年第一次开口，不同的是，相较于面貌的坚毅沉稳，少年的声音像是天上的云朵，有些轻，好听极了。

　　诸葛南枝裹了裹肩膀上的白裘大衣，走出亭子外，众人即刻停手，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你是会说话的？看确实是真的喽？不枉我损了好些还算得力的碟子斥候，学宫的书楼还真是难进难出啊。”

　　少年不置可否，有些往事被翻了出来，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被他人提起，心里莫名的有点烦躁。

　　就像是已经结痂的伤口，看上去不怎么痛了，可只要指尖轻轻的划了一下，就会马上鲜血淋漓，血流不止。

　　诸葛南枝走到姜明月的跟前，蹲了下来，单手撑着脑袋，看着这个嘴角还在滴血的少年。

　　远处夕阳红的厉害，阳光从少年的发隙间穿过来，于是她的瞳孔里就倒映着个血红影子。诸葛南枝有些出神，眼神恍惚。

　　她想起了那个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傍晚，以及那濡湿了她灵魂的夕阳余晖。

　　少女注视着少年的眼眸，声色清冷，突然一字一句的问道：

　　“她——是——谁？”

　　“什么他是谁？”心念紧绷的姜明月脱口而出。

　　姜明月原以为今天诸葛南枝也是要拿自己出气的，他其实并不抗拒。

　　他爽快的挨揍，诸葛南枝故作失忆的不提起玉佩。只是今天的诸葛南枝明显不再顾及什么两人的默契了。

　　不过本就是自己拿走了她的玉佩在先，这么些年来一直四处躲避，她追寻着自己的足迹自然理所应当，自己当她的出气筒，人肉沙包都无所谓。

　　因为自己真的很需要那个玉佩。

　　他想要救一个人。因为那个人也救过自己。

　　少女紧接说道，只是声色由清冷转为霜寒。

　　“那就把那绿裙丫头杀掉好了。”

　　“瞧着心烦。”

　　姜明月这才意识到，诸葛南枝口中的她指的是鱼潮。

　　姜明月迎上诸葛南枝灼灼的目光，他很清楚这个少女的心性手段。

　　一群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刺客的主子，只会更可怕。

　　来不及细想，姜明月后退了几步，掌心抵了抵剑柄，五指弹松又握上，瞬间起了剑，没有丝毫的犹豫。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就好像先前被揍得狼狈不堪的人不是他一样。

　　身上剑意急速攀升，烈风阵阵。寒光秉于身前，长发散于身后。有剑客风采。

　　姜明月悄悄握紧了剑，他知道要速战速决。

　　周围站着以及暗中藏着的蜀中剑客，内心无不震惊，心里实在是难以把屡屡挨揍，狼狈不堪的沉默少年与眼前之人联系起来。

　　先前生怕一不小心就捏死的蝼蚁，霎时间就成了一群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剑客。

　　他们摒住了呼吸，纷纷站在诸葛南枝的身侧，毕竟护住小姐，永远是他们的第一要紧事。

　　眼前的白狐裘少女神采奕奕，突然放声狂笑了起来，蹲在地上仿佛直不起腰来，她笑得恣意非凡，甚至眼泪快出来了，一指就这么指向那个如临大敌的少年。

　　诸葛南枝抿了抿薄唇，眼神冷的可怕，像一只初次见人的白狐狸。

　　姜明月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脉搏声，他知道她是动了真怒。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诸葛南枝不是什么涉世未深，天真无邪的世家小姐，而是西蜀诸葛家的嫡女，是蜀川口口相传的下一任女子卧龙。

　　十七岁的诸葛南枝在姜明月眼里却永远像个千年的狐狸。三年间，他跟鱼潮踏过千山万水，入住朱门绣户或是藏身几堵矮墙，却仍是一次又一次掉入她的陷阱。

　　鱼潮，诸葛南枝不可能不知道，明知故问，而且开口便要夺人性命。

　　姜明月不清楚她的话有什么深意，今日又是发了什么疯，不过没关系，他要带她走，这些人拦不下。

　　仿佛蜀中的山川毓秀都钟爱与她，好像诸葛三百年世家的精气寄于她身，她披着白狐裘静静的站在那里，像是满月撒下的清辉，不喜不悲。

　　“姜明月，下次我会取回我的玉佩。”她顿了顿。

　　“然后杀了你。”

　　声音凌冽到剑都为之颤鸣，

　　诸葛南枝转身离去。

　　姜明月好久才收起剑，而周围的人影也不知何时散尽了，姜明月远远看着那个背影。

　　他想起了那夜的诸葛南枝，她曾拽着央求过自己：

　　“你能救救我吗？”
　　........................

　　“明月，你回来了？”脑袋一直依在门框上的圆脸少女听着了远处隐隐约约的脚步声，顿时睡意全无。她脚踩在门槛上，踮起脚尖使劲往小路尽头那边张望。

　　夜色凉凉，星星眨眼，圆脸少女对着漆黑的远处呼唤起来，傻气十足。

　　鱼潮不敢跑过去，明月一直不允许她出去，最多只能到竹门门口，她便只能呆在这里。

　　无聊与睡意时常打扰，淅淅沥沥的竹叶，哗哗啦啦的小溪一同陪着她等着他回来。

　　等真的见着了从黑夜里走出的少年，少女兴冲冲的朝他跑过来，姜明月缩了缩袖子，加快些了脚步。

　　姜明月入了门，将湖边抓到的两尾鱼从竹篓里倒出来放到水缸里，余光瞥了一眼桌上的碗。

　　少女察觉到了少年的视线，连忙开口道：我可是都喝了的，只是太苦了点，分了好些次呢。

　　瞧着少女略带慌张的模样，一板一眼的不似有假。姜明月神色缓和下来，一边为缸中添些新水，一边自顾自的说道：“我都事先尝过了，没有那么苦的。”

　　“已经入秋了，时常有寒风了，你就呆在屋里面，不要跑到外面去，你的身子受不了凉的。”

　　“哪有，我可是从小在水里长大的，即便是深冬的湖水，我都能潜入一个时辰，现在不过是入秋了而已，一点都不冷的。况且门口有好些我新种的花草，闻着香气，感觉身体都好了很多呢。”少女开始认真的争辩了起来。

　　姜明月没有理睬鱼潮的言语，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不行。”

　　青裙少女有些泄气，开始自怨自艾，摆弄起裙摆了来。只是一会儿便发起了脾气来。因为鱼潮发现少年不仅根本不理睬自己，而且还自顾自取出些新药，准备再煎一些来。

　　少女生气地坐在板凳上，许久后低声压出几声咳嗽来。

　　听见了咳嗽声，姜明月根本不为所动，只是随着咳嗽声愈来愈大，他这才斜瞥向坐的板正，离得远远地少女。

　　只是瞧她低着头，眉毛皱起，又用手帕捂着嘴，肩膀微微地抽动起来。有些痛苦。姜明月赶忙放下手中活，来到她的跟前，语气有些焦躁。

　　“怎么回事，药不是都喝完了吗？你先在这里，哪都不要去，我马上去山下找庞大夫来。”

　　少年提了剑，就要离开。但衣服却被后面一只手紧紧的纂住了。

　　“明月别走，我骗你的。我没事。不信你看。”少女扑哧一声笑，哐的起了身，把洁白的手帕朝着姜明月摇了摇。圆圆的脸上挂了个酒窝，有些可爱。

　　少年将信将疑，把手放在了少女的额头上。少女绷直了身子，一动不动，任由手掌摸在她白净的额头，几缕挥散开来的发丝柔柔的覆在少年的手背上，感受着掌心处的温暖，少女不由自主地蹭了蹭，抓住衣服的手纂的更紧了。

　　姜明月觉得有些不对，鱼潮脸颊处红霞一片。额头也是越发的烫了。

　　真的是发烧了。这丫头！

　　“你不信的话，我再装一便好了！”

　　少女低下头，假装痛苦的蹙着眉，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咳着。然后猝不及防的眯起了眼睛，对着少年傻傻的笑。一副你被我骗到了的得意神色。

　　看着少女红润的脸色，确实不像以往的那样苍白，姜明月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只是很快这份担忧就变成了生气，姜明月有点不明白这丫头怎么了，敢寻自己的开心，想着是时候该凶一下了。

　　只是原本想要责备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

　　“晚饭想吃什么？鲤鱼怎么样？”

　　少女的酒窝愈发的深了。

　　姜明月把她抓住衣服的手轻轻拿下，自己的衣服仍旧有些潮，初秋的溪水还是凉了些，她别碰才好。

　　只是转过身准备去厨房的少年没有注意到的是，靠着他背的少女，手里死死的握着一块手帕，而此时正有一抹嫣红浸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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