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只是夏咫之遥

　　出门时，刚好碰上李医生。
　　见到夏槿，他脸上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倒是打完招呼，转头看到夏槿身后人堆里的韩烁时，眉头一下锁了起来。
　　那表情就差把“你又想把我的病人带哪里去”露出来。
　　也难怪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毕竟每次把韩烁送过来，不是快死了，就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作为医生难免头疼。
　　这次带出去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也就那么一下，他的眉头又松开，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他也只是个拿钱办事的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一点都不想掺和进去。
　　李医生表情的变化自然没逃过夏槿的眼睛，但她只是微微掀眼看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市内酒吧“夜槿”。
　　这里是夏槿的一处生意。装修风格简约低调，灯光柔和，没有一般酒吧的乌烟瘴气、音乐震天，偶尔的觥筹交错声，伴着呢喃浅语，透着一股小资文艺。
　　这个地方是夏槿大学时，突然兴起，折腾出来的。但那时不叫夜槿，叫夜魅。
　　后来林煜吐槽，这名字跟这么文艺的环境一点都不搭。
　　试试把“魅”字换成“槿”字？他略一思蜀，说道。
　　为什么？夜魅不挺好的么，夜里的魅惑，跟酒吧绝配。夏槿不解。
　　艳、俗。林煜瞟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回道，差点没把她气死。明知道她最讨厌跟这词扯上关系，连酒吧格调都是走的文艺风，他偏提起！好不容易想的名字他居然用这两字形容。
　　那你说叫什么？她气鼓鼓问。
　　夜槿。林煜不假思索道。
　　夜槿？
　　魅字换成你的名字。
　　为什么？心里念叨了一遍，的确多了点文艺味道，不过也平淡无奇了许多，她不禁有点好奇。
　　夜色如槿。林煜转过头看着她，幽深漆黑的眼里街灯微醺，倒映着自己小小的身影。
　　认真，温柔，仿若此刻的夜色。
　　……
　　可惜，一切物是人非。
　　虽然身后站着神似的人，但终究不是那个人了。
　　韩烁感觉，前面的女人似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自然懒得理会夏槿的反应，对酒吧的名字也没什么想法。他在琢磨，这女人带他来这种地方想干什么。
　　看着娇柔美艳的一个人，手段的狠辣却不输男人，还狡诈多疑，自己不多留点心，真不知道哪天会死在她手里。
　　自己死了倒算了，颜碧不能再因为自己遭了殃。
　　毕竟，是自己欠她的。
　　如果这次能保住她，不知道能不能算两清了。
　　里边的环境倒是让韩烁有点意外，没有纸醉金迷，没有喧嚣嘈杂，氛围安静柔和，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酒精气息，倒像白领聚集的咖啡厅。
　　进去后，夏槿熟门熟路地坐到吧台上，尾随在身后的保镖也识趣地找了吧台后的卡座坐下。
　　韩烁淡淡扫了一眼他们，虽然没有围上来，但那视线却是一刻没有离开他俩。
　　恰当地保持距离感，但又不忘本职，训练有素，很难得。也不知道上哪里找到这些人的。
　　夏槿随意点了杯果汁，然后跟韩烁说了句“随便点”，便手肘撑在桌上，静静地不知道想什么，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的酒架。
　　“我不用。”韩烁看都没看一眼酒架，似是一点都不感兴趣。
　　“不喝酒？”虽然有过猜测，但她还是有点好奇。
　　韩烁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微微偏头，淡淡地问：“夏小姐需要陪酒的？”
　　这人，怎么老是喜欢用反问答话？夏槿很不喜欢这种答话方式，下意识皱眉。
　　正想开口，那头又传来简短的回答：“喝。”
　　就那么几秒，竟似看透了她的不快，率先答了她。
　　末了，又添了一句：“但不多。”
　　静静等了几秒，见他再没有开口的意思，夏槿才开口问：“那女人是你什么人？”
　　语气平静，没有嫉妒，也没有不快，就是陌生人的好奇一般。
　　没成想夏槿再开口是问这个，韩烁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夏槿也转过头看着他，神色磊落，眼里的好奇毫不掩饰。
　　“一个故人的妹妹。”看着她的样子，韩烁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解释了。
　　然后，大脑被刺了一下一般，回忆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眉心不经意抽搐了一下。
　　不要！不要！你们别打了！呜呜呜……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充斥耳膜。
　　躺在地上的男人全身血迹斑斑，眼见是有气出没气进，但围在边上的几个男人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说，那个人在哪里！其中一个壮汉扯起男人，语气凶狠地问。
　　男人满头满脸都是血，还吐了血，连意识都有点不清了，但始终咬紧牙根说：不知道。
　　这一幕落在刚闯进去的他的眼里，再也挥之不去。
　　明明是那么阳光的一个人，却因为自己的阴影，葬身在黑暗里。
　　而自己则成了道上的鬼，被四面八方的黑暗紧紧裹缠，再无逃脱可能。
　　他不是没想过死，以逃脱这令人窒息的人生。
　　可每每回想起那个人惨死的场景，颜碧撕心裂肺的嚎哭，想起那个人死前跟他说的“保护好颜碧，这是你欠我的”，他又只能成为黑暗的傀儡，继续行尸走肉般活着。
　　有时，他也会想，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干了十恶不赦的事情，所以这辈子才会一睁眼就活在了人间炼狱里，永无天日。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无尽的内疚和赎罪。
　　真是可悲的人生。
　　如果此刻夏槿稍稍转头，便会发现身旁的人攥紧了拳头，眼里有深渊般深不见底的绝望。
　　听到这样的回答，夏槿挑了一下眉，有点意外。干这个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别人的血，仇家自然一箩筐，单身寡人一个仇家上门倒也不怕，有了家人的反倒大多没有好下场。
　　看他那么拼命的样子，本以为那个女人至少是他的情人什么的，没成想居然只是别人的妹妹。
　　夏槿耸耸肩，不以为然道：“我还以为是你的什么人呢。”
　　“我怕说情人的话，你会再给我一枪。”韩烁回过神，垂眼看着夏槿，竟像看透了她的想法，眼睛清冷漆黑，仿佛闪着寒星的夜。他个子很高，就算坐下来还是比夏槿高了一个头。
　　夏槿听出了调侃的笑意，但居然有点心虚。碰上跟这个人有关的事，自己总有点不受控的反常。
　　“有烟吗？”似乎有点情绪低落，男人声音低沉。
　　夏槿转身看向他，灯光流转，韩烁的侧脸隐入光影中，看不清表情。
　　“你抽烟？”她微微诧异。
　　“嗯。”
　　夏槿掏出烟和火机，放在桌上，手指一推，东西从桌面上滑了过去。然后静静地看着韩烁伸手按住，拿起烟盒在桌面抖了抖，跳出一根抽出，动作娴熟地点燃。
　　他抽烟的样子，恍恍惚惚间，居然和记忆里那个人的脸庞重叠了。
　　同样指节分明的手指，一样英气逼人的眉眼，也喜欢点燃后，若有所思地举在唇边，并不急着抽。
　　林煜……夏槿有瞬间的怔愣，双瞳慢慢睁大，落在瞳孔中的人清晰如往昔。
　　“你究竟是谁”这样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咳咳……”就在这时，突然的呛咳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夏槿回过神，定睛一看，旁边的人正扶着胸口，偏头用力咳嗽着，右手食指还夹着点燃的烟。因咳嗽抖落的烟灰，簌簌落在桌面。
　　“不会抽就别抽，又不是什么丢脸事”，本来想这么说的，但看到韩烁一头虚汗、眼带水汽地转过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时，她又吞了回去。
　　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幽深的眼里隐隐透着落寞茫然，仿佛雪夜冰川里踽踽独行的行人，挣扎着前行，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不知何处落下的飘雪早压弯了他的脊梁。
　　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可他还在苦苦支撑着。
　　就像地狱里负着万千罪孽的恶鬼，没了灵魂，只余执念。
　　这不也是自己么？本以为可以混吃等死过一辈子，结果造化弄人，成了独木桥上的一只鬼，再也跟阳关道扯不上关系。夏槿苦笑了一下，眼里情绪敛去，转头拿起果汁，喝酒般一口气见了底。
　　明明是甜的果汁，落入喉中时，居然泛着难言的苦涩，竟似那架子上琳琅瓶子里的液体。
　　醉了醉了，自己这是真醉了。夏槿举起见了底的杯子，迷幻的灯光落在杯壁上，一张艳美绝伦的脸影映其中，仿佛困在了斑驳光影中。
　　一时间，一个被烟呛得不轻、却依然固执地一口一口吸着，另一个把玩着杯子怔怔地看着前方不知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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