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得云开（民国）

　　云珠考上县女中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涌岭，并没激起太大的水花。

　　反到是顾老太爷病情好转，东家顾承光感念上天好生之德，免了所有佃农一月租子，让全村人讨论很久。

　　大家纷纷祈求上苍，愿顾老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个农家姑娘考上中学，实在比不得眼前大家精打细算的日子更让人在意。

　　这正合了隋家的意。

　　云珠回家以后告诉父母，校长亲口承诺，她的学费和住宿费全免，只需准备日常的生活开销。

　　隋青让女儿别担心，钱的事情他已有计较。

　　顾家要送一批货到天津卫，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少则两月，多则三月，好些人怕误了早稻，都不愿接。

　　他决定接下这活儿。

　　一个是顾家酬劳向来给得丰厚，另一个，拒了顾家亲事让隋青很是内疚，哪怕这趟活儿酬劳不多，哪怕耽误今年的粮，他也要接，只为抵偿这份歉意。

　　“天津卫？”
　　正抱着云辉哄睡的杨氏猛抬头，神色惊慌，“青哥……”

　　隋青知道杨氏害怕什么。

　　打发两个女儿上床休息，隋青回到卧房，见坐在床沿的杨氏盯着烛火发怔，他走过去，把她揽进怀里。

　　一边顺着她的长发，一边轻声抚慰，“天津那么大，我会小心行事，不必担心。”

　　杨氏靠在丈夫肩头，双手环住他的腰。
　　“青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们娘四个全指着你。”

　　隋青收紧手臂，“我不会有事的，家里就交给你了。”

　　***

　　等待开学的日子云珠更忙了。

　　编草鞋，打理菜地，秧田育秧，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却充实而快乐，她的日子是有盼头的，只待爹爹回来，她又可以念书了。

　　这日，搭同村的牛车去集市卖完草鞋，又买了些稻种，云珠想起乐韵托人来说了几次，仁静表姐送了几本书，让她得空去取。

　　去胡家拿书，乐韵拽着云珠说什么也不让走，非要她吃了茶点才放人。

　　“时辰还早，吃口茶，和我玩会儿再走。”乐韵像个小孩子，漫长的假期让她闲出了病，难得见到好友，只想她多留一会儿。

　　“家里只有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说我这身土，把屋子给你弄脏了……”

　　早起匆忙，又憋着事儿，她没怎么收拾就出门，集市上站一上午，这会儿看起来灰头土脸，鞋底挂满了泥。

　　“你这样说我就不高兴了……”
　　乐韵抱着手，赌气把头偏到一侧。

　　胡太太端着茶点进屋，睇女儿一眼，招呼左右为难的云珠，“云珠别和她计较，一身臭毛病，不知人间疾苦。”
　　放下茶点，把云珠按到椅子上，“这孩子心眼实，你考上女中，她比谁都高兴，这段时间，天天念你，难得来，两个细妹一起饮茶，歇一歇。”

　　胡太太说得入情入理，云珠感动，放下心里那点计较，踏实坐下了。

　　初春阳光和煦，两个女孩并排坐在院子的长凳上，肩膀贴肩膀，头挨头，乐韵在云珠耳畔低语，女孩们眼尾，唇角盈着笑。

　　正可谓，豆蔻梢头春色浅，拂袖东风软。①

　　和胡显允一道走进院子的田子明入眼所见，就是这样一副画卷。

　　“隋云珠。”
　　再次见到，田子明有些激动，几步就到云珠面前，“听说你考了第二，恭喜你。”

　　云珠仰头，睫毛闪动，“谢谢田少爷。”

　　自觉被打扰的乐韵很不高兴，拿起一块伦教糕，“云珠吃这个，可软了。”

　　云珠接过，见三双眼睛盯着她，不好意思起来。
　　“你们都不吃吗？”

　　“看美人吃糕比自己吃糕更有趣，是不是，子明？”

　　胡显允无视妹妹的白眼，甩了一个眼神给田子明，田子明会意，连声应允，“那是自然，显允懂我。”

　　云珠轻吸口气，垂下头，如伦教糕一样白腻的皮肤顷刻染上绯色，蔓延到耳尖。

　　***

　　在胡家待到日头偏西，云珠告辞出来。

　　田子明在胡家门口等待，他身后是一辆黑色小轿车，见她出现，司机拉开车门，请云珠上车。

　　“谢谢田少爷，我自己走回去。”
　　刚转身就被田子明伸出手臂挡住，“云珠，让我送你，还有，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叫我的名字。”

　　和云珠相识几年，田子明多少能猜到这个姑娘的忌讳。
　　“在这儿拉扯不好看，快上车。”

　　果然，云珠犹豫了一下，沉下身，钻进了汽车。

　　田子明嘴角一抹得逞的笑，待云珠坐稳，挨她身边坐下。

　　车速很慢，迎着落日余晖，火烧似的晚霞穿过玻璃，落在他们身上，染得金黄一片，田子明视线始终在云珠脸上。

　　他觉得身边坐的不是个女子，而是一尊菩萨，金光万丈，只为渡他而来。

　　云珠偏着头，望着窗外景色，不时应付田子明的问话，她内心抵触这样直白的眼神，但已经上车，只有忍耐着，希望快点到家。

　　眼看村口越来越近，云珠实在坐不住，转身感谢田子明并请求停车。

　　“田少爷，已经到了，我在这里下就好。”
　　“不急，再送一段。”

　　田子明舒适地靠着椅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皮面。

　　这样难得的近身相处，他想再久点，再慢点。

　　司机似乎听到田子明心声，车速愈加慢，甚至不如旁边步行的人。

　　田子明正惬意，一阵急促地喇叭声从车后传来。

　　隋云珠回头，眼睁睁地看着后面的车超上来，并排的时候，云珠看清后座的人。

　　是顾守正。

　　顾守正注意到前车，特别是注意到车里那个熟悉的背影后，眸光暗了下来，他让司机超过他们，并排时，先看到田子明，又看到他身旁的云珠。

　　放在大腿上的手紧握成拳。

　　***

　　田家少爷送云珠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涌岭，说什么的都有，其中传的最凶的说法是，隋家拒绝顾家，是攀上了田家少爷这个高枝。

　　隋青不在，杨氏懒得理会这些流言。

　　每天背着云辉，带着两个女儿田间地头，早出晚归。

　　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顾家。

　　顾守正靠着圈椅，盯着书桌上的盒子沉思。

　　那里面放着一支派克墨水笔，是他给云珠准备的礼物。

　　他看了很多东西，挑选了许久才最终定下。

　　为祝贺她考上县女中。

　　送，还是不送？

　　顾守正胳臂平放在扶手上，棕黑色的瞳仁阴翳狠戾，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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