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得云开（民国）

　　“不，我不愿意，我不嫁！”

　　隋青和杨氏看着女儿，很是惊讶，长女云珠从小就温顺乖巧，偶尔有点小倔强，却从没有反对过任何事。
　　更别提这样激烈的反对。

　　云珠很急，寒冬腊月，正屋里没烧炭，并不暖和，云珠急得冒汗，手里还拿着一本中学国文课本，书卷成一卷。

　　此刻，因为握得太用力，纸页有些变形。

　　“爹，你说过我可以考女中，还答应我，如果考上就送我去县里……”云珠用手袖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哭诉，“你不讲信用……”

　　云珠哭得断肠，隋青和杨氏听得揪心。

　　琉珠看到姐姐脸上不断滑落大滴大滴眼泪，垫着脚想去帮她擦，无奈，个子太小，根本够不到，只能趴着姐姐的腿，不断重复说着，姐姐别哭……

　　隋青一直很疼这个女儿，云珠是他第一个孩子，曾经他和杨氏都以为，这辈子，只会有云珠这么一个孩子。

　　杨氏是在去县城医院检查，返回涌岭的路上突然阵痛生下云珠，云珠生下来着了凉，在医院躺一个月才康复，而杨氏也伤了身，医生说很难再怀孕。

　　那怕11年之后，又有了琉珠，再有云辉，夫妻俩对云珠还是更偏爱一些。

　　云珠的泪砸在他们心口，让他俩内疚又难受。

　　顾家求娶云珠，隋青除了顾虑云珠还小，虚岁才14岁，更多是觉得顾家家大业大规矩多，嫁进这样的人家云珠会很辛苦。

　　但平心而论，作为本地的大族，顾家并不仗势欺人，在涌岭，乃至周边地区，口碑非常好，顾家有活，大家都抢着干。

　　顾老爷顾承光贤良方正，顾少爷顾守正内敛沉稳，小小年纪就把家里产业打理的井井有条，在族里、村里很有威望。

　　这样一门亲事，如果云珠已经到了婚嫁年纪，隋青是极情愿的。

　　所以杨氏说答应的时候，隋青没再犹豫。

　　却没成想云珠抗拒成这样。

　　云珠哭声渐小，改成抽泣，嘴里还在念叨，“爹爹别把我嫁出去，我会多帮家里干活，我识字，可以帮人写信，也可以帮人记账，爹爹，求求您！”

　　说着，云珠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想要磕头，被隋青死死拉住。

　　“大丫头，别跪，是爹对不住你，不嫁，我们不嫁，谁都不嫁了。”

　　杨氏抱着小儿子，头埋在襁褓里，默默流泪。

　　***

　　外来户隋家竟然拒绝顾家的求亲？！

　　这个消息就像热油锅里滴了几滴水，在村里炸开了。

　　没人理解隋家的想法，这样梦都梦不来的好事，他隋青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户，在这落户不过十多年，却敢拒绝衣食父母的顾家。

　　村里人从开始的妒忌，猜疑，不理解到后来的嘲讽，挖苦，为顾家忿忿不平。

　　大多数人觉得隋青不识好歹，少部分人猜测隋青的来历，还有更少部分人说，隋青想攀更高的枝头……说什么的都有。

　　隋青还是原来那样，该出工出工，该干啥干啥，既然做了决定，当爹的就要把孩子的天撑起来。

　　顾家这边，震惊是肯定的，但顾承光性格温良大度，只那么一瞬就放下了，好姑娘多的是，再觅佳妇便是。

　　只是有些担心儿子。

　　当初提议成亲冲喜，顾守正是不同意的，说自己年纪不大，无论学业还是家业，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学习，成长。

　　但爷爷一天天衰弱下去，尽管明白冲喜就是心理安慰，他还是不忍看到父亲为难，也理解父亲拼尽全力想留住爷爷的心情。

　　孝比天大。

　　他答应了，但有个条件，人要他选。

　　隋家的拒绝让顾守正意外，那一刻，人生第一次尝到挫败，再之后是不甘。

　　难道真是看不上顾家，看不上他，顾守正想起田子明，想到从小学开始，大家都传，田家大少爷心仪乡下丫头隋云珠。

　　田家是田坊镇的大户，论实力，和顾家不相上下，都是这一带数得上的大家族。

　　顾守正不愿这样想云珠，想隋家，云珠的笑那么干净纯粹，她不是这样的。

　　一定有其他原因。

　　可眼下他顾不上去探究。

　　压下纷乱的思绪，顾守正忙着去办另一件事，为爷爷找药，救命的药。他之前跑过好几趟，都没有成功，准备再去一次。

　　***

　　因着天气冷，又是拒婚这件事，云珠几乎待在家里不出门。

　　每天帮杨氏做针线，编草鞋，带弟弟妹妹，还要打理屋后的几块菜地，所有忙完后，就着天光念书学习准备入学考。

　　这天，在菜地除虫的云珠，才弄了一半，察觉四周过于安静，原本在她身后自言自语的琉珠不见了。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顺着菜地往外跑，一边大叫琉珠，一边四处寻找。

　　跑了大半个村子，终于在打谷场找到被一圈孩子围着的琉珠。

　　“二武，你让开，再不让开连你一起揍！”
　　一个半大的小子，圆头圆脑，举着拳头，威胁阻挡他的人。

　　被唤作二武的小男孩，虎头虎脑，和圆脑袋孩子身高体型不相上下，两个眼睛瞪得溜圆，一只手护着身后的琉珠，一只手直直地伸着，阻挡对面男孩靠近。
　　“我呸——去你个孙大祥，你要吃屎我让你，你要欺负琉珠，做梦！”

　　二武一口唾沫劝退了周围好几个孩子，却有不怕死的。

　　“赵二武，关你什么事，琉珠又不是你媳妇，你护那么紧。”

　　“呸！”

　　又是一口唾沫，这次直接啐到说话人脸上。

　　但还没完。

　　赵二武承袭他爹赵槐的凶悍不怕事，又继承他妈李氏的泼辣嘴毒，想在口舌上占赵家人便宜，那不能够。

　　“滚一边去！你个暗门子跑出来的萝卜仔，老子和你说话都嫌脏，老天爷也不下雨让你全家洗个澡，一窝臭萝卜！”

　　被叫萝卜仔的孩子姓罗，他家种萝卜，卖萝卜，人又姓罗，父亲外号老萝卜。

　　老萝卜快三十岁才从外面带了一个媳妇回来，村里人传言，老萝卜媳妇是从暗门子里赎身的。

　　萝卜仔不瘦，但没二武高，被二武骂了，气得跳脚也不敢动手。

　　赵二武打人是出了名的又疼又狠，赵家猎户出生，每一代男人都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娶媳妇也偏好膀大腰圆的泼辣姑娘。

　　在村里住了那么多代，就没怕过谁。

　　打圈看热闹的孩子又退开几步，对峙只剩下二武和大祥，大祥想退，但自尊心不允许他退，原本他就是逗琉珠玩，让她哭一哭。

　　没想到玩脱了，遇上混不吝赵二武。

　　“琉珠，告诉二哥，孙大祥怎么欺负你？”

　　琉珠躲在二武身后，小心探头，只看了一眼又缩回来，委屈地说，“他追着我跑，还要抢我的藤球……”

　　琉珠和姐姐云珠一样，肖似杨氏，皮肤净白，五官精致，琉珠3岁不到，一张小脸相比别家孩子，好看得太明显。

　　孙大祥逗她，一个是因为听大人说，她姐姐云珠不识好歹，是个祸水，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琉珠扎两个小辫，穿个小棉袄，高高兴兴从他家门口过，样子实在可爱。
　　不是真想抢劳什子的破藤球。
　　也不知道这个赵二武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逗你玩呢，谁稀罕你那破球，送我都不要。”

　　“我才不送你！你讨厌！”
　　有后台就敢呛声，也不用再哭，琉珠死死抱着藤球，又凶又奶。

　　云珠走近的时候，两个孩子的争执已到尾声。

　　始作俑者大祥感到实在无趣。

　　天气那么冷，站在空旷的打谷场上吹寒风，还被赵二武这个疯子骂，不知道为什么，被琉珠骂讨厌的时候，一下子就泄了气，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琉珠！”

　　“姐姐！”
　　琉珠看到姐姐，从赵二武身后冲了出来。

　　云珠抱起琉珠，看到妹妹眼眶红红的，两边还有泪痕，朝着赵二武，“二武，谁欺负琉珠？”
　　赵二武答，“没事，云珠姐，我已经把他们都骂走了。”

　　走出几步的孙大祥听到二武的话回头，表情复杂地看琉珠一眼，转回头去，手搭在正哭兮兮的小萝卜肩头，安慰道，“别哭！迟早撕了他那张臭嘴！”

　　小萝卜还是哭。

　　赵二武不屑地瞥了一眼，心想，怪你自己嘴贱先招惹，乱出什么风头，该！

　　云珠感激，“多谢你，二武。”

　　赵家是隋家的邻居，李氏平时没事就来串门，和杨氏一起做针线，赵魁和隋青投缘，两人经常约着一起进山补蛇打野味。

　　云珠抱着妹妹和二武并肩往家走，二武手舞足蹈的给云珠讲事情的经过，逗得云珠和琉珠姐妹俩大笑。

　　“隋云珠。”

　　笑得停不下来的云珠回头，对上一双黝黑沉寂的眼睛。

　　“顾少爷…”

　　云珠收起笑，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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