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春朝

　　卫昭懿从前也想过很多，名利富贵也好，埋没无名也罢，生前的东西也本都是不属于自己，死了也带不走，又何必为此汲汲营营。若能在深宫中隐藏锋芒，安稳度活便已是万幸。

　　只是此时郑中阿此话一出，她才发觉她仅仅只是不在意死亡，但并不是代表她不关心自己因何死亡。

　　独处深宫的这几年，她一直谨记着阿母临终的话语：

　　“你不比其它皇子公主，你无母族庇护，这几年你父皇和你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若同他人有了纷争，怕也是难站在你身边。”

　　“苦你熬过这几年，待到有一天嫁出了皇宫，离开这地儿也就算了了。不要拔尖，也切莫逞强，皇宫里多得是见不得人的手段，我不许你自作聪明……”

　　年纪尚浅时，只知听从阿母的告诫，没成想这一收敛便是十年，从前的刻意为之成了习惯，也任人摆弄了十年。

　　但尽管这十年间她已经尽力不去计较，不争不抢，不生不轨之心，不做不仁之事，人近一分她退十分，却还是有人想置她于死地。

　　只是因为出生在帝王家，那些尊卑论、权谋争便要她一个没有分毫背景且无法与之抗衡的人来承受吗？

　　忍尤含垢到最后，自己还是不明不白地死了一遭。如今看来，以前所受的那些屈辱更是愈发可笑。

　　她必须对隐忍多年的自己有一个交待，这是她现在内心真正的想法，哪怕如同郑中阿所说的再死一次，她也不惧。

　　若真得死，那也得让害她之人走在前头才行啊。

　　卫昭懿直起身子，对上了郑中阿的目光：“这正合我意……”

　　郑中阿闻言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丫头，你要清楚这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

　　卫昭懿不想再佯装稀里糊涂地听着郑中阿的摆布，开口问道：

　　“道长，您究竟为何帮我？”

　　“我虽生在宫中，却也知晓武林和庙堂向来不掺和各自两方势力，晚辈也不曾与道长相交。更何况世人多求长生，这遁生丹如此可贵，先生为何将它用在了我身上呢？”

　　对于郑中阿，卫昭懿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郑中阿却不尽言明：

　　“丫头，我虽不是宵小之人，却也不是良善之人，将此丹给你自然有我的打算。不过你可以放心，老道我对你并无加害之心。”

　　卫昭懿刚想回话，却听得木门吱地一响，推门而入的是一个男子。

　　来人身着玄黑锦衣，身如玉树，背负双刀，双眸锐利深邃，给人孤清傲然之感，但又带着点盛气凌人，五官俊美非常。只不过面带着点虚色，少有几缕凌乱的发丝轻扬，添了种惹人为之一动的凄凉感。

　　卫昭懿久居深宫，极少出席各种场合，常年居于一苑，见过的男子不过少数。加上来人容貌不俗，竟使得她心里稍微一动，不过也只是初看见他的那几秒时。

　　来人看到卫昭懿后，他的双眸染上了一丝看不清的情绪，但很快闪过。随即望向郑中阿，脸上的表情似是同卫昭懿一样感到不解。

　　郑中阿看见他进来后，瞥了眼卫昭懿开口：“他和你的情况大致一样，不过醒的时间比你略早一点。但是目前来说，你们现在的身体独立行动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那男子好像也是完全不知其中状况：“什么意思？难道说她也是死了又活过来了吗？”

　　郑中阿点了点头，起初卫昭懿以为郑中阿是救了两个人，却没想过他们两个人之间死亡后同时复活会有什么玄机在里头，但郑中阿接下来说的话确让他们两人如遭雷击——

　　“你们不介绍一下自己吗？毕竟你们俩人的死亡可都和对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卫昭懿和男子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尽是惊惧疑惑之色。直至那男子开口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付温珏。”

　　卫昭懿可以完全肯定，自己绝对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自己脑海里对他这个人也没有半点印象，除非这个人是出现在她失掉记忆的这一个月中。

　　卫昭懿也向他道出了名字，郑中阿见两人互通姓名后便开始为身处疑云的两人解释：

　　“碍于你们两人这一个月之间的记忆都消失了，因此你们记不起来你们之间有何关系。接下来我会尽快向你们大致详细地说下情况，毕竟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六公主，你在和亲途中被杀，其原因绝对不仅仅是劫杀如此简单，你回到皇宫以后不用理会朝廷对这件事的定性。整个事件其后涉及的种种太过纷乱复杂，希望你有能力为你自己彻查真相。”

　　“付公子，你同样也是遭人杀害，只不过你的情况更为特殊，你已经被人发现死亡，因此接下来的一个月你绝对不能以你本来的面目示人，所以你的调查会更加麻烦复杂。”

　　“但你们两人的死亡互相都有着联系——而且可以说互相牵制，只要探查清楚你们其中一人的死亡真相，就不难知晓另一人的死亡真相。加上付公子不能现身，所以我想如果你们要彻查清楚真相，一起行动可能效果会更好。”

　　卫昭懿清楚皇宫不是人人都可进，更何况是她一个和亲的公主身边怎么可能跟着一个男子，当即反问道：

　　“这行不通，皇宫规矩森严，加上我也没有那个权力让他留在我身边。”

　　“这你放心，我此前已经交给他一件宝物，他懂得该如何做……”郑中阿说完，看了一眼付温珏。继续说道：

　　“时间紧迫，生死未定，你们只有最后一个月的存活时间。丫头，我将你的身体从关州一带带到此处，现在必须尽快送你到原地，也就是你原本和亲途中被害的地方。”

　　“还有，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你们已经死亡的事实，也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另外，探查对于你们来说实在难度太大，老道我也只能稍尽绵薄之力。此后每隔五日，我会去寻你们，届时你们可以根据这五日的探查推出猜想，但是我只能回答你们的猜想是对还是错，关键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寻找真相。所以你们自己一定要考虑清楚再提出问题。千万记住——问题一旦提出就没有反悔机会。”

　　卫昭懿和付温珏听完后知晓了个大致，但卫昭懿听完郑中阿最后说的那段话后，心下一紧，盯着郑中阿的脸似乎想拼命想起来此人在记忆中是否出现过。

　　付温珏的眼神变得深邃几许，眸子冷得可以射出几道寒光，率先问道：“道长，您是否造成了我们的死亡，又或者说，您参与了杀死我们的计划？否则您怎会知晓并能够回答关于我们死亡真相的问题。您无端地给我们服下起死回生丹药，对您究竟有什么好处？”

　　郑中阿听后又是一阵大笑，神色全无慌乱，依旧是无所畏的神态，对着两人说道：

　　“我的确有所求，但你们的死和我毫不相干。可以说从头到尾我完全是局外人的角色，直到你们死后我才出场。”

　　“等到你们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听着身边人向你们阐述的各种事，你们终究还是会选择相信我的。”

　　郑中阿所图之事卫昭懿毫不关心。她并不在意郑中阿是不是利用了她，只要自己能有查找真相的机会，可以给那些人教训便足够了。

　　“道长，现在是何日何时？”

　　郑中阿看向卫昭懿，虚弱的脸庞上倒是呈现一副坚决的模样，心下了然道：“你死后的第一天，付温珏死后的第三天。昨夜你刚出事，想来消息已传回晟安和北瞿两国，不久就会有人前来查看了。”

　　“事不宜迟，还请道长速速送我们到我遇害的地方。”

　　付温珏看着卫昭懿决绝不计得失的样子，苍白的嘴角勉强地扯出了一抹笑。

　　眼前的女子究竟是有多么顽强的适应力，才能快速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并投身于下一步的行动中，甚至从她的眼神中感受不到任何多余的情感。

　　或许在她心里，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事吧？

　　——
　　关州依旧属于晟安境内，但比起安都却甚是荒寂。野风正疾，卷着残锈的气息吹拂过一片平地，地上布满血迹和尸首，规模之大令人可怖。

　　随之一阵马蹄声渐渐逼近，伴随着一声声呼呵声，马上的人身着乃晟安玄羽卫军服。约莫百人，声势浩大地向这尸身血海踏进。

　　领队的男子唤作周晏，待队伍到达此地后高举手臂示意停止，并下令叫停人员下马查看：

　　“所有人听令，马上寻找公主！”

　　他蹲身仔细检查了倒在地上的几个人的气息，无一存活，看着留在地上已经略微结痂的血迹和被人掠夺一空的和亲礼品，不用细想也可以知晓是遭遇了匪徒劫杀。

　　思及此，周晏的怒火堆了满腔，额上青筋暴起，双目变得狰狞起来：

　　“挨千刀的响马，林老将军方逝，朝中无人为将，北瞿早已虎视眈眈，此次和亲至关重要，他们个不知生死的老贼驴们偏来搅和，叫人如何不气极！”

　　正忿然间，听得手下呼声报告：“周统领，找到公主了！”

　　周晏闻言速起前往，伸指探了探卫昭懿的鼻息，紧绷了许久的心终于放松些许，深感万幸。命左右拿出画像对着无意识的卫昭懿比对了下，确定这是和亲的六公主方罢。

　　“快遣人告知皇上，公主洪福尚存。快将公主带下去叫人仔细检查身上的伤，即刻启程回朝！”

　　卫昭懿就这样躺了许久，直到感觉时机成熟后才慢慢睁开了双眼。马车内另有两名老嬷，瞧见卫昭懿醒来后大喜过望：

　　“谢天谢地，天可怜见！六公主你可算醒了！”

　　其中一个老嬷说着这话，另一个老嬷赶忙往外探身告知周晏卫昭懿转醒的消息。

　　“臣乃玄羽卫统领周晏，救驾来迟！万望公主恕罪！”

　　队伍暂作休整，卫昭懿闻言只得掀起帘子用着气若游丝的语气回答道：

　　“周统领及时赶到将我救回，怎么能算来迟呢？快快请起！”

　　周晏俯首称谢后起身，但却没有迈开步伐离开的意思，犹豫再三后开口问道：“公主，您可还记得遭遇了何事？和亲队伍不仅被洗劫一空，活下的人中也只有您一人，可是遇上了匪徒？”

　　卫昭懿的脸上显露出了恐惧的神态，慌乱地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当时事发突然，所有人叫成一片，逃的逃抢的抢……我……我也不记得了！”

　　说我卫昭懿用双手抱紧了头，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一般，同时发出轻微的啜泣声来。其中一个老嬷见样赶忙插上一嘴：“周统领，公主醒来已是万幸，您怎么如此急迫逼问呢？有什么事还得等回皇宫看了御医后再问也不迟！”

　　周晏见状深觉愧疚和后悔，暗恨自己太过急躁，只得表明失态匆匆退去。

　　卫昭懿在马车里调整了一会，对着两个老嬷说道：

　　“辛苦嬷嬷的照顾，只是我现在初经祸乱，心浮不定，可否能让我一人独处一会？”

　　两个老嬷互看了一眼，心中都对眼前女子遭遇的事感到同情，毕竟是为了两国和平才舍身前去的公主才遭了这罪，怎能不令人为之怜悯，便赶忙退了下去。

　　卫昭懿听得车外只剩下队伍前进的动静后才收起她哀戚的表情，将刚刚挤出的眼泪抹去，极低地唤了一声：

　　“付温珏。”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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