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玉

　　“你很在意吗？”

　　我愣住了，感受到他的手顺着我柔软的发丝向下滑，最后停在了我的后颈处。

　　我感觉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甚至我怀疑谢筠想要对我动手。但错觉终归是错觉，随后他轻轻放开了我，我见他的神色温柔清明。

　　“大抵是府上太冷清了。等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时，我陪殿下去看花灯吧。”

　　上元灯节啊。无数彩灯装饰在屋檐梁栋间，色彩斑斓的花灯随着风动轻轻摇曳。华灯初上，无数百姓提灯沿着河堤漫步，璀璨的灯火映于水面，波光粼粼。尘世喧嚣，上京繁华，浓缩成一幅流光溢彩的夜色剪影，分不清天上人间。

　　我不禁有些心驰神往。

　　望进他灼灼的目光，我觉得自己被蛊惑了，只动摇了一瞬，我点了点头。

　　*

　　谢筠离开很久了，夜色已经很深了，我静静地躺了半天，睁眼看着虚空的一点，依然是了无睡意。

　　谢筠并没有约束我的行动，所以宋殷很顺利地联系上了我。从他的口中，我大概了解了朝堂近期被我错过的动向。

　　看来赵颍确实急于收回兵权。那日宫中，赵颍行色匆匆地离开，是因为收到幽州百姓暴动发起叛乱的消息。而被派去镇压的帝王心腹叶肃，被刺客一箭穿心卒于幽州。

　　这意味着他的左膀右臂被折。可以说这么一来赵颍受到了重创，元气大伤。

　　难怪他这么着急呢，我轻哂。

　　赵颍在位八年，真的算不得什么明君，这些年也没做过有益民生的政绩。我和谢筠都算得上兢兢业业，在其位谋其职，至少是对得起大周百姓，而这一切在赵颍眼中终究还是抵不过他的无上皇权。

　　可能君臣猜忌自古以来就是无解的。

　　那日见到宋殷，我实在没脸说出赵颍将我幽囚宫中究竟所图为何，只能含糊地表示他是想借此威胁我，让我放手兵权。宋殷闻之大怒。

　　我本以为在赵颍眼中我已经尸骨无存，化成灰了，毕竟那场大火的火势是有目共睹的凶猛。没想到宋殷居然告诉我，谢筠对外宣称我人在谢府养伤，只是重伤未愈仍在昏迷，暂时还无法见客。

　　谢筠为我考虑得确实很周到。一旦我死了，赵颍就能演出一副痛失手足的悲戚模样迷惑所有人，然后顺势收拢兵权。但如今则不然，我人还在昏迷，而且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的事，强行夺权目的太直白了也容易落人口舌，他那么要面子，这不符合他的处事原则。

　　更何况十万大军陈兵北疆，山高皇帝远，宋殷人还活着，这些军权就算夺回去了能不能听他的指挥还是两说。

　　宋殷还告诉我，上京城四十万百姓皆感念我的恩情，这些天都结伴来谢府前送花送瓜果，为我祈福，将谢府围的水泄不通。

　　我的心中泛起一层层的涟漪，原来有那么多人心中记挂着我，原来这些天谢府周围的喧嚣熙攘也有我的一部分。

　　对我而言陌生的上京城慢慢地变得有温度了起来。

　　*

　　先帝并不喜欢我，或者不能这么说，正确来讲应该是，先帝压根记不起来我。

　　所以我在景和苑内，就这么被克扣月例、缺衣少食地长大了，身边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母妃，好在她死得早，不然我担心我可能迟早也会被影响得精神不正常。

　　因此自从我懂事起，我就清楚地意识到，我要想能安稳活到成年，就需要去讨好别人。

　　如何讨好别人，这其中也是有很大的学问和技巧的。不能显得太过谄媚，这样显得人尽可欺，谁都能上来踩一脚，那就不好了。所以应当适当表现得脆弱而又有几分坚强，这样显得惹人怜爱一些。

　　功夫不负有心人，明皇后很喜欢我，经常叫我到未央宫去陪她。

　　明皇后和先帝是少年夫妻，凭借过硬的背景和豁达平和性格，坐稳后位，盛宠不衰。她通晓佛法，在不侍寝的时候，往往是青灯古佛相伴。

　　所以大部分我陪伴她的时候，我都会依偎在她的怀中，听着她念叨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佛经，明明无聊到极点，我还要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来博得她的欢心。

　　上完学后放学还要来应付她，那些年在宫里真的是累坏我了。

　　她身体也不大好，所以膝下只五皇兄一个孩子，但是五皇兄与她并不亲近，所以她经常与我絮絮地抱怨：

　　“阿蘅，你说旻儿怎么与我不亲近呢。”

　　明皇后的眼神始终是温柔和善的，但每每谈及赵旻时，就只剩下了叹息与哀伤。

　　我当然知道答案，哪个小孩子喜欢听大人满口佛法的，当然是躲都来不及。但我又不是赵旻，能那么随心所欲，当然了，如果我是赵旻，早就横着走了，不在外边给她找麻烦都是好的。

　　但想了想自己的人设，叹了叹气，只能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孩童模样，振振有词地指责赵旻的不是，然后撒娇安抚母后。

　　明皇后见我这副模样被逗笑了，看她这么破涕而笑的模样，我也松了口气。

　　出来后，我在未央宫的角落里见到了正在认真练剑的赵旻。

　　其实每每见到他，我都有些心虚，毕竟自己是夺取了别人母后的宠爱，终归是有些见不得光。我见他目不斜视地沉浸于剑招，正犹豫着要不要偷偷溜了算了，忽然听他漫不经心地喊我一声：

　　“赵蘅，你来了？我母后现在还好吗？”

　　我连忙紧急集中注意力，应声道：“母后看着心情挺好的，皇兄不必担心。”

　　赵旻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接着随手指了指一旁倚着树干的青锋剑：“同我切磋一下？”

　　虽然我也很喜欢习武练剑，但赵旻毕竟还是长我几岁，我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对手。但我没有胆子忤逆他，因为我心虚，所以只能乖乖地拿了剑，站到他的对面。

　　我们二人互相抱拳示敬后，眼神交换间便知切磋已然开始。我被赵旻凌厉的眼神激起了几分战意，于是下意识地迅速抢占先机，剑光如潮，势如猛虎。我的剑法凌厉至极，铺天盖地地冲向赵旻而去，逼得对方节节败退。

　　看似我已经处于上风，但是有点不对，我不禁蹙眉，仔细观察。

　　赵旻的步伐从容，神情悠闲，寥寥几招便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我急而密的攻势。

　　或许他只是在以退为进，我猜测。

　　凝神看着赵旻，他的姿态优美，剑法行云流水，如果去掉此刻站在他对面的我，他这一番动作倒更像是月下舞剑的表演。

　　我只擅长速战速决，拖的越久对我越不利。体力渐渐不支，我终归有些急了，破绽频出。赵旻眼睛微眯，一剑便直击要害，抵到了我的脖颈前。

　　“是我输了。”我利落收鞘，坦然开口，还说了几句技不如人的自嘲。

　　赵旻轻轻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必妄自菲薄，你这个年龄已经算是很厉害了，而且还在你身体不是很好的基础上。”

　　赵旻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不过可能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认识久了，我摸透了赵旻的性格。

　　我同他日渐熟悉了起来，我发现他真的是个很坦荡大方的人，并不在意我的那些争宠和寻求庇护的小心思，反而对我多有照顾。

　　这样就更衬得我那些心思很阴暗别扭。

　　明皇后是谢府贵女，从出生起便注定是要做皇后的。所以赵旻告诉我，母后一直以来都很郁郁寡欢，但从自从迷上佛法后，总算是找到了点人生的意义和追求，所以对此他也很高兴。

　　只是他确实不善言辞，面对母后的话题他总是很难搭得上话，所以他很高兴有我能陪在明皇后身边。

　　而今日，我像往常一样放了课后直奔未央宫，想同赵旻一同练剑，顺便陪一会明皇后。不过我有些诧异，因为今天来的时候，倒是看到了个陌生的人影。

　　那是个端华昳丽的少年，同赵旻站在一处轻声交谈，一看两个人就是气质不凡出身显贵。看得我的脚步都不由得放慢了。

　　“阿蘅？来了怎么不说话？”赵旻的语气中带了些善意的反问，接着朝我介绍着：“这是我的堂兄，谢筠，他是随我婶母一同入宫探望我母后的。”

　　“这位是我七皇弟，赵蘅。”

　　谢筠从容地朝我一揖，搞得我手忙脚乱地回了一礼。

　　眼前的人我有所耳闻，继任成为未来的谢氏掌门人八九不离十。总有人出身外貌才干均是上乘，还君子六艺样样精通，我十分羡慕。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但我听见对方的声音，竟会觉得莫名熟悉。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一见如故？

　　不过，比起我对谢筠的亲近，对方的反应倒是很平淡，在赵旻不在的时候，对方的反应甚至只是勉强保持礼貌的敷衍。

　　我的心思敏感，便不再自讨没趣。

　　去岁落了水后，我的身体也落了疾，母后很重视，命太医为我调养，一心礼佛为我祈福。太医说，我不适合一直待在室内，可以适当锻炼提高身体素质。

　　我如蒙大赦，这几个月在明皇后身边把我闷坏了，虽然她将我护得很好，但真的太无趣了。而且因为我母妃暴毙，整个未央宫的宫人面对我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戳中我的伤心事。实际我真的不怎么难过，但也只能顺着她们演好一个年幼丧母的可怜孩子。

　　明皇后视我如亲子，故而今年除夕我在椒房殿里同赵旻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完的。也是这次后我才知道原来除夕当夜要吃饺子，正月还有许多放爆竹之类的习俗。

　　赵旻对我说：“阿蘅，母后说等十五的时候，我要去谢府看看叔父，届时，我带你一同出宫，再喊上谢筠一起去逛灯会，那时京中一定很热闹。”

　　我有些茫然，在我有限的认知里，并没有关于灯会的印象。但这不妨碍我的兴奋，因为自我有记忆以来，就被困在景和苑那一亩三分地里。还是那日坠入湖后惊动了中宫皇后，这才让父皇想起我这么一号人，于是大手一挥把我扔到了太学，才摆脱了那种尴尬的处境。

　　所以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宫。

　　“那是什么？”我仰头问道，满眼憧憬。

　　赵旻闻言也陷入了回忆，向我轻声描述了一下：“上元灯节，满城的百姓都会出来聚在一起，猜灯谜放河灯，寄予对新年的美好祈愿。”

　　满城车马无昼夜，漫挂红纱满树头。

　　流光溢彩，火树银花。我想象了那个画面，只觉得美得不似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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