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玉

　　*

　　夜深如晦，山影幢幢如奇鬼猛兽。仅存的昏星微光将枯树枝影斑驳地投射到地面上，冰冷的夜风则吹动着林间诡异的嗡鸣声。

　　阴森可怖。

　　不知谢筠做了些什么，一块巨石沉沉落下挡住那仅容一人侧身才能通行的狭窄洞口，那是我们方才来的路。再借着旁边草木的遮掩，几乎半分洞门的痕迹都看不出。

　　我感叹，不愧是江陵谢氏，连这种后手都能提前备下，真是有远见。

　　我仰头看了看晦暗的天色，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根据我们走的时长，我只能大致估摸出我们恐怕没走多远，大概还在城中。

　　环视了四周，我只觉得隐约有些熟悉的感觉，但回忆了一番，还是有些记不太清，蹙了蹙眉，问道：“这是哪？”

　　他环视四周，闻声道：“渡苏岭。”

　　我心里咯噔一下。搞了半天，谢筠不仅没有带我出城，反而是离宫中越走越近了。渡苏岭在内城东南角，因为离得近，历代君王田猎驰逐就喜欢选址在此。

　　怪不得，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呢。

　　先皇就常常带着皇子们在这一展身手，而赵颍登基以后，为了方便甚至在这建了行宫。

　　从方才开始，我心里那种不妙的预感就愈来愈重，直到此刻，我心如擂鼓。我下意识地看向了谢筠。

　　这里太暗了，我分辨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他轻轻将我揽入怀中，牵住我的手，但视线并不在我身上停留，而是遥遥看向远处的山峦，温声道：“殿下。不，应该改口叫陛下了。”

　　我猛地挣脱他的怀抱。

　　“陛下？”他的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

　　“你疯了吗？”我努力辨清谢筠的神情，诘问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这是谋逆。”我定定道。

　　我真的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如此。

　　“是又如何？”他轻轻笑了笑。

　　“这不是您一直以来，都希望的吗？”谢筠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分毫波澜，夹杂着微妙的叹息。

　　我希望什么了？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不可思议。

　　我感觉谢筠现在这副模样简直像被魇住了一般。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想起了人在宫中的赵颍：“赵颍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答非所问，反问我：“您很在意他吗？”

　　我一时间有点弄不明白谢筠的脑回路。我当然不在意赵颍，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但是他不能死，起码现在是不能死的。不然我现在一直和谢筠待在一起，不也被无端搅进这趟浑水里了。

　　“他现在应该已经被包围了。”没有听到我的回应，谢筠淡声道。

　　我心里一堵，接着想起了，那既然谢筠现下人不在宫里，也没时间筹谋，那赵颍好端端的怎么会……

　　“你……赵旻赵珏呢？你们是同党？”像是被什么劈中了，我瞬间想明白了。

　　谢筠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见状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谢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我想开口问他。

　　我退一步，谢筠便向前走了一步，他循循善诱道：“我想干什么，方才不都已经告诉殿下了吗？殿下难道不知道？”

　　我只觉得有些荒谬：“你同赵旻赵珏二人共谋，却想让我继位，异想天开，你觉得他们会答应吗？”

　　谢筠微叹：“您自然不必多虑。”

　　我倒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们人呢？”

　　他看着我答道：“驻军城外。宫里已经被我的人控制住了。殿下，您的消息滞后了，抱歉，我确实用了些手段迷惑了宋副官，但并非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

　　果然。

　　山高皇帝远，那么同样的，我十万军队陈兵北疆，眼下也奈何不了这，我的处境实在太被动了。看来我当时就不应该贸然进京的。

　　我有些头疼。

　　所以我有几分麻木地听他在我耳边温言道：“您不是一直都很想见南阳王殿下吗？我们一会便去他的营中，如何？”

　　*

　　城郊营帐。

　　我们兄弟几人倒是许久未见了，我一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赵旻换下了那身该死的道袍，眉眼间又有了几分我熟悉的少年仗剑天涯意气风发的影子。

　　真让人有些怀念。

　　我也不去想那些曾经发生的龃龉和不愉快，我想问他点近况，但有些无从问起。

　　安静地坐了一会，我将视线挪向一旁同样安静的赵珏。

　　他同我印象中的真是大不一样了。我对他当年的样貌印象不深，现在仔细一看，曾经的怯懦变成了温和，举手投足没有那么拘谨和畏惧，从容了许多。是很有亲和力，一眼看过去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长相。

　　从我一过来开始，他就没闲着过，方才烧好了茶水，现在低头给我们倒茶。注意到我看向他的视线，朝我赧然一笑。

　　“是皇弟照顾不周了。”

　　我摇了摇头，迟疑开口：“许久不见了，只是不曾想，你们为何突然……”

　　我没说下去，也不用继续说了，毕竟都是聪明人。闻言赵珏了然，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我的话道：“赵颍实在是欺人太甚。当年他就……说起来，他一直以来都想削藩，恐怕召皇兄你入宫只是个开始，说来惭愧，皇弟在宫中也有些眼线，只怕皇兄在宫中的这段时间不太好过。”

　　瞥见我略有僵硬的神情，赵珏微微一笑：“唇亡齿寒，我们本就祸福相依，又岂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想起我在宫中的那几天，我不自在极了。赵旻这时也开口了：

　　“阿蘅……抱歉。”

　　闻言我睫毛颤了颤，我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只是没想到，时间竟然隔了这么久了。

　　赵旻继续道：“当年确实迫于无奈。赵颍他，没有为难你吧？”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时候。如果是那之前，赵颍对我好得无话可说。如果是回京后，客观来讲，那对我来说顶多算是精神上的冲击有点大，实际上倒也真没对我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所以我摇了摇头。

　　“那就好。”他似乎松了口气。

　　我用手摩挲着茶杯，汲取着其上暖意，百无聊赖地用手轻轻勾勒出上边镌刻的花纹。

　　“那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沉吟片刻，我问道。

　　赵旻淡漠地开口：“宫里情况已经很稳定了，而赵颍也已经被我们软禁起来了，只要逼他禅位就行。就算他不答应的话也有的是办法。而朝中则有谢相把持，也没什么问题。”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只是这个皇位究竟给谁，恐怕又有的争。皇子几乎死完了，赵旻占着嫡长的身份，但此次篡位出力最多的其实应该是赵珏，赵旻的兵力远不敌赵珏。

　　但当年先帝不立赵旻倒是出于很多方面的考量，当时谢氏的势力就已经很恐怖了，如果再册立赵旻的话，恐怕更难以控制。

　　所以我觉得赵旻绝不可能甘心屈于赵珏之下的。

　　但现如今形势特殊，嫡长这一套恐怕不好用，所以该是谁手握军队谁更有话语权。倘若赵珏有一争之心，赵旻也未必奈何得了他。

　　但赵颍又背靠谢家，谢氏如果愿意出力，或许也有抗衡之力。

　　但先前谢筠又明说了他要支持我。

　　我今日匆匆来访，并不知道他们二人是如何联手，如今又是什么想法，只能在心里忖度。但思及此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手里的茶杯都觉得烫手，赶紧放了下来。

　　所以这要细说起来那可就太精彩了。我在心里悄悄琢磨着什么时候偷偷躲出京，这种麻烦事还是让他们慢慢争着吧，我不想搅和进这趟浑水里。

　　我又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

　　忽然听赵旻继续道：“我无心皇位，阿珏也对这些勾心斗角颇感厌烦，所以我们想拥立你。阿蘅意下如何呢？”

　　我惊诧无比。天上还真砸馅饼了？我着实没想到，居然真被谢筠说中了。

　　一开始我还不信，怎么可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人都是有私心的，谁对权力不感兴趣？反正我是不敢相信。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们的神情，赵旻神色淡漠，而赵珏依旧是一副毫无破绽的微笑。

　　但我心里清楚，这可不会是什么白捡的馅饼，所以我谨慎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收回了手，勉强笑着低头道：“这恐怕不大合适。”

　　赵珏为我续了水，在我耳边轻声道：“皇兄心中有顾虑？我们确实是真心的，而且皇兄手中有十万大军，谢相也属意您，就算是换了我们继位，恐怕也难以坐稳。何况，这么多年了，就算曾经有过野心也早就被磨平了，我现在只想安稳待在封地里只有别出什么事就好。”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我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一如赵颍，不信任我无非就是因为这些。

　　我倒真被赵珏说得有几分心动。是了，如果赵颍那样的都能当皇帝的话，我又为何不行呢，起码，我总会比他做的要好些。

　　我心旌摇动。平心而论，谁又不曾有过这方面的野心呢？如果他都这样说的话，倒也是未尝不可。

　　赵珏点到为止：“皇兄可以再考虑一二，我们也不急于一时。”

　　帐外的风吹得烛火摇摇晃晃，赵旻掀开帐帘看了看，侧身道：

　　“已经很晚了，先回去休息一会吧。”

　　好不容易能有放松的时候，我是真的疲惫不堪，动都懒得动，笑着点了点头，走出主帐，准备回他们为我准备的营帐小憩一会。

　　起码先恢复点精神。

　　这么想着，我有些摇摇晃晃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着，偶然瞥见不远处一个身影。

　　“谢筠？”我努力辨认着。

　　他回头看了我，我便继续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早点休息。”

　　我被冷风吹得咳了几下，只感觉脚下虚扶发软，谢筠上来扶住了将倒未倒的我。

　　“我送你回去吧。”我听他轻声道。

　　我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