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

作者:钰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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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真番外



      我端着刚熬好的鸽子汤,走在石头路上。
      我的步子迈得很轻,也没让宫女跟着,一个人慢慢走在路上,我不想引人注意。但御书房外的小太监还是一眼注意到了我,请了个安,“见过皇后娘娘。”
      “陛下在里头?”
      “在,在。”见我要进去,太监忙道,“娘娘,陛下吩咐不得打扰,有什么事,娘娘……”
      谁让这么个新来的小奴才来当值?连我的路也敢拦。
      “让开。”
      “娘娘可莫难为了奴才……”
      这时,门内传来他低沉的声音,“谁?”
      “皇上,”那奴才见有了靠山,立刻道,“皇后娘娘执意要进,奴才拦不住她……”
      里头静了片刻,随后他说,“真真?进罢。”
      我冲小太监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小太监看得呆了。他一定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我知道。
      他从来不会拒绝我。
      他爱我,宠我。

      我走进屋,屋内没人伺候,他坐在案边,还穿着昨日那身长袍,长发未束,面前铺着满满的奏折,这会儿正微微合着眼,一只手撑着额头轻轻按压。
      我忙走过去,“又头疼了?”
      他睁开眼,见了我手中端着的盅子,“做了什么?”
      我赶紧献上我新熬的汤,笑着看他,“新学的鸽子汤,快尝尝。”
      “让御膳房做来便是,你有身子,何必总是折腾。”他很温柔。
      “那怎么一样?我偏要亲手做给你喝。你不喜欢鸡汤,也不爱鱼汤,到底喜欢什么呢?我要做到你满意为止。”

      关于我们之间的称呼,宫里原本有规矩,随我嫁来的老嬷嬷也曾劝过我,公主,汉人宫里规矩多着呢,您可要长点心,别太任性,落了人的口实。
      但那是他亲口允诺我的。我可以在他面前自称“我”,我可以任性,可以胡来。
      何况,比起我循规蹈矩,他似乎更喜欢看我任性。那会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果然,他神情一顿,目光更柔和些,“拿来罢。”

      他的面容还是那么俊美,和五年前我第一次掀开车帘时见到的一样,让人挪不开眼。但他的性子变了许多。想那时出使京城,他对我是何等冷淡,甚至故意躲开我,即便后来每日都来见我,也像例行公事,没有一丝情意。而今……当他的冷淡这份给了别人,对我却很温柔纵容,我只觉得开心。

      当年一战定亲,后先帝驾崩,他曾令人来信,要为之守孝三年,倘若我别有选择,可随时解除婚约。
      彼时我的兄长被他一箭毙命,正是心里爱恨交加的时候,我犹豫过,但最后,我还是嫁了过来——父王病逝后,我想离开犬戎那片伤心地。
      我等了他三年,尚观三年,孟夏之月,他的使臣如约而至。

      那个夜晚我将永生难忘。
      那时,我坐在异国的寝宫中,大红霞帔罩着我的眼——
      我等了他很久很久,直到夜已深了,原以为他已不会再来,却忽地听到一阵脚步声。那脚步有些急促,错乱,乍一听,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会是他。
      但宫女们唤了一声“陛下”。
      真的是他!
      我紧张地捏紧手。
      又过一阵子,眼前鲜红的帘布被人挑开,我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和我同样鲜红而结构复杂的喜服,束着发,微微蹙着眉头,冷峻非凡。
      他一定喝了不少酒,眼眶微微发红,整个屋子里都是浓郁的酒气。

      那时候,红烛,喜服,他垂首看着我。

      很长时间,他沉默地看着我。
      感到他那一向冷淡的目光流连过我的额头,眼睛,睫毛,鼻尖,嘴唇,最后又回到我的眼睛……我的脸立刻烫了起来。
      喜服被宫女们褪去,露出雪白的里衣,沉重的发髻散成一片浓重的黑色瀑布垂下,他仍旧看着我。他的目光几乎将我点燃了,好像整个人变成了一缕最不重要的空气,满脑子飘飘然。
      他看了我多久呢?我不知道,好像过了一万年,又好像只是一眨眼。忽然,他抬手拾起我垂在肩上的一缕发丝,动作轻得像是捡起一片羽毛。
      宫女们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我的心砰砰直跳。来之前,我告诉过自己,我们现今只是和亲,一切都只是为了两国交好,他不爱我,我不能让他瞧不起。
      但一闻见他身上的酒气,眼神中陡然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好似把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毫无保留献给了我,我竟然想哭。
      “别哭……”
      他似乎吃了一惊。
      修长的手指探上我的脸颊,替我揩去泪水。随后,他的手指并没有离开,而是轻轻摩挲着我的眼角。
      我茫然地抬眼看着他。
      忽然,我看穿了他——他在爱我。
      尽管他已经竭力克制,但女人的眼睛是瞒不住的。
      那一刻,他的确在隐忍而渴望地爱着我。

      那天晚上,我这一生也没法忘怀。
      他俯下.身,轻轻吻上我的眼睛,说,“闭眼。”

      他很温柔,非常非常温柔。他的动作放得很轻,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生疏,就像……怕不小心伤到了我。
      他不时地吻着我的眼睛。以前人人都说我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到那时我才庆幸无比——看来他很喜欢。
      迷迷糊糊之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没娶别人……”
      那是什么意思?可我当时太累了,甚至没法睁开眼,只是往他怀里钻了钻,便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醒来,他不在我身边。此后连着好几天,他都没来。
      我有些忐忑,可又不好意思主动问起,后来我的侍女阿秀看我总是闷闷不乐,才自作主张地去打探了他的行踪。
      原来他在御书房!他没有去别的女人那里,这让我心里好受了许多,但我又心疼他,他会不会太累了?
      我想起从前父王夜里繁忙,母后哪怕只是去看他一眼,他也会高兴得合不拢嘴,而今,我也去看看他,他岂不高兴?
      阿秀替我找了个好借口——煲汤。我跟着她学了整整两日,然后在一个傍晚,捧着盅子去了御书房。
      太监拦住我,“贵妃娘娘,万岁爷在批折子,这会儿不见人。”
      我不想他嫌我不懂事,只好走了,把汤留给他们,让他们替我送进去。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但结局总是如此。我连他的声音也听不着。他好像总是很忙。
      渐渐地,我不再过去。
      我回到院子里,日复一日,我等着他。
      盛夏来临,我常常犯困,打不起精神,胃口也不太好,有一天,我在院中练了会儿功夫,竟忽然晕倒了。
      醒来时,阿秀和嬷嬷围着我,兴奋地说,公主,太医来过,您的肚子里有小皇子了!
      小皇子?
      也许是小公主,像公主一样美丽。
      我茫然地坐起来,“皇上呢?”
      陛下在忙。
      他知道了么?
      陛下知道了。
      高兴么?
      当然高兴,赏来好些好玩意儿,让您补好身子,说得空了再来看您。
      我一时哑然。

      我想见他。
      趁阿秀不注意,我偷偷跑去了御书房。
      这次,他见了我。只是他还在案边,一心看着折子,连头也没抬。
      “何事?”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又响了,那个曾经拦住我的太监领了个宫女进来,她满脸喜色,“陛下,婉妃娘娘有喜了。”
      他仍旧没有抬头,表情仍然淡漠,“赏。”
      ……原来就在这些日子里,他也去过别人的寝宫。
      他有了两个孩子,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呢?
      当时阿秀是不是也是这么一脸欣喜地跑来,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淡淡的一声“赏”?
      我和那些嫔妃,在他心中有区别么?
      那宫女退下了,他又问我,“有事?”
      “没事,只是来看看您。”
      他顿了顿笔,“朕原本说要来看你,只是这些日子太忙,未得空。”
      他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呢?我忽然察觉到他并不想见到我。若非我腹中有了他的孩子,我会以为那晚是我做了梦。
      “……陛下,”我原本不想让他瞧不起我,可那时候,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您也对婉妃娘娘那么温柔么?”
      他终于抬起眼,却似乎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眼泪会来得这么快,可我心里好委屈,原来那天晚上真的只是我的梦……他再看到我的眼泪,竟无动于衷。
      “您既然不爱我,又何必要对我温柔呢?”

      那天之后,我俨然成了整个后宫的笑话。
      ——“蛮子就是蛮子,哪怕是公主呢?一点规矩也不懂,竟敢跑到御书房去质问陛下。”
      ——“当初蛮子吃了败仗求和,陛下赏她做了贵妃娘娘不够,她还想要皇上专宠么?”
      ——“婉妃娘娘与陛下相识多年,知书达理,端庄大度,又是丞相之女,将来六宫之主,必非她莫属,这蛮子姑娘真是自取其辱。”
      ——“这公主手段多着呢,连着煲了几日汤,手都煲伤了,日日送到陛下跟前,哼,可惜陛下不领情。”
      ……
      那些话越来越难听,阿秀总是气得直发抖,几次想出去骂人,反而是我淡淡地说,“回去罢。”
      我把自己关在院里,阿秀整天想着法子逗我开心,我就趴在窗台,时不时笑一声。
      我对自己说,我没有等他,我只是想看看天上的鸟儿;他也的确没有来过,只是不时赏些玩意儿,嬷嬷说,都是好东西,皇上记挂着您呢。

      有一天,阿秀消失了。
      我找了她好些日子,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要我走出院子,那些人的眼神都暗含讥诮,将我从头到脚地打量,好像在问:她怎么还有脸出来?
      我不理会她们,我只想找到阿秀,她跟我一起长大,是我的小开心果儿,没有她,我很难过。
      一直到半个月后,我听见宫女私语,说前些日,有个不知分寸的丫头顶撞了贵人,被太监们活活打死了,当天就被拖出宫外喂了野狗。那丫头临死还嘴硬,说什么不准污蔑她家公主……
      那是我的阿秀?怎么会呢?明明前些日还在这里……让我不要冲动,让我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怎么会死了呢……
      我冲到了御书房。
      太监看见我,远远地就开始赶我走。
      “……我要见皇上,让我见皇上!”
      他听到我的声音了么?他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他为什么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我的孩子拖累了我。我再次晕倒了。

      我好像躺了很久很久,迷糊之中,我感到床榻边人来人往,来了又去。
      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说,“……老臣力不从心,小殿下已经……殿下莫伤心,娘娘还年轻……”
      “……只是娘娘积郁成疾,心病难医,她再不愿醒来,恐怕……”
      孩子?我的孩子没了么?我的肚子已经那么大了,难道突然就没了?
      我梦见了母后。
      我好想她。
      “母后……”
      “真真?”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睁开眼,我看到他微微蹙着眉头,正担心地看着我。
      他终于有空来看我了。
      “我要死了……”
      “不会的,你听太医的话,好好养身子。”他放柔声哄我。
      他为什么要像一个兄长那样对我讲话?他不是我的夫君么?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哥哥……我想见我哥哥……”

      是啊,我想起来,我还有一个哥哥。
      母后葬后我才听王兄说起,那个曾让我一见如故的侍郎,其实是我的同母哥哥。

      我等了好久好久。
      终于等到他说,“好。”

      一天天过去,我始终没见过我哥哥,直到我以为他又在骗我。直到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了地,我的气息已经越来越虚弱,才有人风尘仆仆地赶了来。
      他不是在京里供职么,怎么像出了远门,身上满是尘土的味道?他穿成这样做什么?
      “真真……”
      他第一眼像没认出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我的哥哥。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扑进他的怀里,我要他带我走。
      “.…..怎么了?哭什么?皇上……待你不好么?”他像在开玩笑。
      “不好,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大哭。我真是糊涂了,竟然对一个臣子控诉起他的皇帝来。
      他愣了愣,轻轻摸着我的头发,“慢慢说,不急,哥哥在这。”
      “他为什么不爱我呢?他为什么不爱我呢?他没有心,我的孩子没了,阿秀也没了,我想回家……”我几乎胡言乱语起来,“他不爱我,又为什么要娶我呢?又为什么要对我温柔呢?所有的人都在笑话我,他为什么就不肯爱我呢?”
      他的身子僵硬了一瞬,迟疑着问我,“真真,你想跟我一起走么?……哥哥带你回草原,好不好?”
      “不好!”我大哭着叫了起来,“我不想离开他,我要他爱我!”
      “真真,他是皇上,有很多很多事要做。”
      “我不管,我要他爱我,他不爱我,我会死的……”
      他拿我没有办法,妥协道,“.…..他爱你,他会爱你的。”

      他拿我当小孩子哄,他以为我不明白,爱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可我还是笑了。我拉着他的手,不停问他,“哥哥你呢?你去哪里了?你不在京城么?怎么我入宫这么久,你从不来看我?”
      “我辞了官,不在京城。”他说,“但往后你若想我,或者累了,我就求皇上准我来看你,行么?”
      我还想问很多事,可他似乎不愿多说,总是岔开我的话,反过来问我。
      自阿秀走后,我已经许久不和人说话,现在,我把长久以来的委屈都告诉了他,他听得眉头直皱,沉默了很久。
      他安抚着让我睡下,说等我睡了,他就会去求皇上。
      等他一走,我便睁开眼,起身穿衣,嬷嬷道,“公主,您没睡着?您身子还虚,还是躺着罢。”
      “我已经躺了太久了。”我丢下这句话便溜出门。
      听说我的哥哥很会闯祸,我怕他也去惹恼他。

      那时候,我躲在御花园外的树丛后。
      我先看到那道明黄色身影,我总是一眼就看见他,那是我的夫君,我的心上人。
      他面朝着我这边,看着面前的人,那是我哥哥微微垂着头的灰扑扑的背影。
      奇怪,他俩就这么对站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站着,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
      “皇上,您……能待真真好点么?她在这宫里无亲无故,受人排挤,又没了孩子……她很难过,她差点儿死了。”
      我哥哥先开了口。
      他开口时跟在我面前全然不同,也跟四年前不一样,想来他们到底一起长大,情同兄弟,原本就和我这半路得来的妹妹不同。
      而他对他说话时亦有种难以察觉的纵容意味,隐约有几分温柔,竟像,竟像……那天夜里对我一样,“往后我会对她好,不让人欺负她。”
      “那不够……”
      我哥哥好像变了个人。他抓了一把头发,有些焦躁,“她爱您……她要您爱她。”
      他垂眼看着他——很长时间,他垂眼看着他——他像没听清,“什么?”
      “她只在乎这个,您知道的。她喜欢您很多年了,如果不是为了您,她不必来这里受罪。既然当日成亲您可以待她好,那现在同样……”我哥哥忽然没声了;他们都低着头——他握住了他的手。
      “抬头。”他说。
      “琅邪,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丝命令的意味。“看着我。”
      很久之后,我哥哥抬起头来。

      他看着他,这次放轻了声,像在哄一个孩子,“是我疏忽了。往后我会对她好。”
      “您要爱她……”
      “你明知道……”
      “她差点儿死了……”我哥哥打断他,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怜,但也很可恶,几乎像在耍赖,不停地重复这两句,“她会死的……她您看到她了吗?她瘦得没了人形,差点死了……”
      他又沉默了,微微蹙起眉头。
      那瞬间,我的心口一阵发疼,我想让我的哥哥别再为难他了——假如爱我会让他这么痛苦,那我不要他爱我了。
      但他开了口,他问,“你只是为她来的?”
      我哥哥愣住。
      “如果没有她,你不会再来了?”
      我哥哥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又沉默了很久。
      “倘若她死了……”他说了一半,忽然敏锐地向我这边扫来一眼。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发现我了,但他很快收回视线,只是松开了
      我哥哥的手,声音重又变为我熟悉的漠然,“你要我怎么爱她?”
      “……”
      “琅邪,你要我怎么爱她?”
      “我不知道……”我哥哥被他逼得几乎有了哭腔,“男女之爱,夫妻之爱……”
      “那是什么。”
      “……您至少去看看她,不要总是拒绝她,不要让别人欺负她,关心她,爱护她,她有了身孕,您要陪陪她……那毕竟是你们的孩子。”
      “……我明白了。”
      他说完这句,再没说什么,很快,他转身走了。

      那天晚些时候,我的哥哥出了宫。
      临走之前,他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他笑着对我说,“皇上答应我了,他往后会待你好的。真真,你要体谅他……他很温柔,他只是不知道怎么爱人。”
      他不怎么看我,但眼眶有些发红。

      那之后,没过多久我便被册封为皇后。
      宫里没听到闲话,听说朝中倒是有些微词,但圣旨已下,没人能改变。

      他还是很忙。
      但他每天都来看我。
      喝我做的汤。替我画像。甚至陪我做一些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孩子气的事。
      我们又有了孩子。
      他宠我,爱我,不让人欺负我。
      后宫里的女人个个都发了慌,她们以为是我生的那场病让他回心转意,纷纷娇弱了一阵子,最终铩羽而归。
      别人都做不到,只有我能做到。
      他爱我。

      他只能爱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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