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土壤

　　分家的始作俑者就是老二王有德。
　　父亲王光地曾经是村里的会计，现而今已退休在家。家里老大王有智在乡里种子站当站长，二儿子接任了老父亲的会计工作兼文书。正因为二儿子是会计，自己给自己开工资，每每在开饷之前，都陆陆续续把自己的工资支走。临到月末，哥几个往妈那里交工资之前，他说他的工资没发或是有了其他用途。
　　王有德这样做有强劲的理论支持，自己家没孩子，一个人工资养活两口人，而大哥家八口人，六个儿子，现而今大哥家的老大和老二已成婚单过，大哥一人工资还要养活六口人，会不会算账都能看明白，就好比一个馒头两个人吃，一个馒头六个人吃，哪边多哪边少，小孩子也是懂得的。
　　已经偷偷摸摸的吃了两年小灶的王有德和向秀娟，哪里还吃得下这没什么油水的大锅炖菜，那向秀娟依仗王有德体格单薄到不能生育，对她有亏欠，亏欠的弥补就体现在了落到她手里的钱和吃穿用度的要求上。心想和这么一大家子轱辘在一起，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亏可是吃大了，分家之心迫切至极，遂开始不交工资。
　　王有智已然明了这家早早晚晚都是分，如若老二落得无房，必是一场闹剧开始，不得房，恐怕一直会闹到得了房为止。王有智想，何必不省了那个过程，解了爸妈的心焦处。
　　这王有智人如其名，年少时考学拿过全省第一，儒雅温和，谦逊有礼。继承了家族瘦削笔挺的身材，面目端正，浓眉净目。横笛、长箫一一精通，吹出的调子如他的人一样或清亮细密，或厚重宿命，或悠远绵长，或磅礴正气。对国对党，对父母对兄弟都深埋着无私爱意的人。
　　可惜的是，搭配给他的生活伴侣牛招娣在三观上和他完全镜像，偏偏牛招娣又极其聪明，类似那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嘴皮了得，洞悉人性，生活技巧满分。王有智卷纸上的满分和牛招娣的生存能力满分相较量，竟是一身破疮。
　　此时的王有智已经46岁，拿了那张“无”，连同那张没有打开的“有”一起搓成球，扔进灶坑。随之发愁回家见了老婆子如何开口？怎么解释自己出门十分钟，家里的房子就没了？在家门口划圈转了好久，最后用力咳了一声，鼓起劲儿大步走进屋内。
　　见了牛招娣正关注他的那张脸，瞬间泄气，整个人堆在炕角，一言不发。牛招娣那急性子，看王有智的样子，心知必是有事儿发生，开口道： “咋地了？看你这样子，像是路上遭了劫了？说吧，啥事儿，就是天塌了，不也早晚都得说。”
　　王有智想着刀悬在脖子上，还不如让刀落下，说道： “我们搬家吧，搬到市内去，老大老二都留在市内工作了，我看老三念完书，定是不能回这里来，留在市内的可能性大，咱们这几个孩子大了，有老大牵着，哪个都不愿意回到这穷山沟，早晚都是在市里落户，咱们现在过去找个落脚的地方，等老三说亲的时候，我们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不能像老大老二娶亲时，亲家听说我们住在农村，感觉他们咱们高了半截。他们都娶个城里的，有工作的老婆，生了孩子，也都是城里人了。我们过去帮忙带带孩子，等以后咱们老了不能动了，身边也有个照应。”
　　牛招娣心中纳闷问道： “怎么突然就想着搬家了，你工作咋整？那公家的衙门是你家开的？你说去哪上班就去哪里上班？那土地公是你家亲戚，你说去市内，他就能给你发套房子？要是那样的话，去哪都行，别说搬市内了，就是上天，我也得跟着去啊！”说完自顾自的哈哈笑了起来。
　　王有智想回应妻子的笑，无奈怎么也笑不出来，回道： “短时间内我通勤，在种子站里寻个住处，一个礼拜回一次两次家。房子先找个租下，短时间过渡，熟悉下环境，过后再想办法，是盖还是买，到时候看，不可能总租房，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紧跟着又加了句： “我们搬走以后，工资就不再交给爸妈啦！”
　　听到此，牛招娣稳的住，闭紧嘴巴不再发问，暗自心里盘算。这牛招娣是少数的想得开看得远的女子，老话讲“树挪死人挪活”那定是有道理的，再想到自己的大儿子王立鹤，未来即便不是个“人中龙”，也定也是个混的不差的，不会看着他们老两口日子难过，自己六个儿子，若是一直在这山沟呆着，眼前的光景，到儿子们结婚的时候，房子都不会攒下一间，再想到自己成为市里人，妯娌们还是农村人，脑补下衣锦还乡的场景，心下顿时开朗起来。
　　唯独不解的是一向保守的丈夫，何时开了窍儿，这次竟有这么大的举措。随后开始憧憬以后的生活，心中竟然生出些对新环境的希冀，面儿上却是不表现出来，不急不躁不喜不悲。
　　第二天一早，王有智早早起来，急匆匆的上班去了，他不想面对牛招娣知道真相后刮起的飓风。下班后黑了天，估计大家都睡了才回来，家里出奇的安静，像大海汹涌后的平静。
　　牛招娣稳稳的坐在炕上，没有像平时一样，一见王有智下班进屋，利索的下地摆饭。直直的看着王有智不说话。牛招娣要求自己，越是委屈，越不能大呼小叫乱了方寸，越不能表现的像个泼妇，泼妇是无脑的，无脑就达不成自己想要的目的。几个孩子看着两个大人对峙着，无人说话，几人一时间呼吸都轻缓下来，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牛招娣打破沉默说道： “走吧，我俩去他爷奶屋唠唠，你放心我不闹，我把想说的话得说了就回，不说，这觉没法睡，这日子也没法过！”边说边下炕穿鞋出屋，王有智只能跟着过去，担心牛招娣气着了父母。二老看见这大儿媳和儿子这么晚过来，自是明白要干什么，脸上都是怔怔的，不说话，等着听。
　　牛招娣开口道： “爸，妈，事情到了而今这样子，我知道不怪你们二老，分家这事儿是被老二逼的，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不往回拽，咱们就往前看，往回拽没用。当年我嫁过来的时候，不给房子，哪个能嫁？说是给我的，本来想着搬家这房能卖点过河钱，现而今又要了回去，要回去就得有要回去的说法。”
　　把气喘匀了，接着说： “让我们租房出去，孩儿他爸从工作开始工资都上交了，没我们娘几个的时候，养着家里的弟弟们，钱都交了，租房拿啥租？我也不多要，头一年的房租家里得给我们付了，不过分吧？”
　　也不等老人的回答，接着说道： “再有就是粮食，离开这个村，我们家的粮食咋办？若是有积蓄，吃点老本也是可以的，可我们没老本啊，家里还有四个半大小子，个个都是磨盘大的胃口，拿啥养？我说得明白点儿，头两年的粮食，我们得回来取着吃，有你们吃的就得有我们的，不过分吧？平常我们回不来，但农忙我家也会回来赚工分，爸，回来赚两年工分的事儿，您得帮着圆和，不管我们回得来还是回不来上工，粮食得拿两年。要是这些要求做不到，你们信不信，我就是吊死在这房梁上，我也不搬这个家，搬出去也是饿死！死我得死在这！”
　　牛招娣说完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另外三张嘴上像是上了胶，半晌不吭声，牛招娣干脆不等了，用转身回屋的动作，再次说明自己的提议没有半分让步的余地。
　　王有智见牛招娣的身影走远了，低声对父母说道： “爸，妈，她这是在气头上，咱们不和她一般见识，日子总会好哒，房租我先借您二老的，我有了，就偷偷还回来，我都这个年纪了，不能奉养父母已是罪过，哪还有脸花您二老的钱，粮食也是这个办法，有机会我就补回来，就是，时间上可能有点儿长，也都算是我借的。”
　　王周氏开口道： “房租我们出些也对，眼下也拿不出许多，明早让招娣过来，我先给她五十，剩下的以后再做打算。这些你不用还。你回吧，别让人觉得你和人家不是一条心，本就寒着心，你就多陪陪，多听听唠叨，也不损失啥，你回吧！”
　　可怜王有智工资全部上缴二十余年，分文未藏，在1969年秋，竟落得一家几口无一块片瓦遮头，无奈举家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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