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

　　灯光蓦地亮起，张成业被晃得眯了下眼，一杯温水被推到他的面前。
　　“张警官见笑了，我这个人有些怪癖，平时不太喜欢开灯。”
　　“没事。”张成业看了眼那杯温水，并没有去动它。
　　他拿起档案，说：“1020案有了新进展，现在需要确认一下以前的细节。”
　　面前的男人视线挪到他手里的档案，慢条斯理地推了一下眼镜，声音温和地说：“嗯，我会尽力配合。”
　　他是谢金风，原名谢金，就读于首都大学心理系，一年前1020案后休学至今。1020案是一场凶残的入室杀人案，那一家人几乎全死了——谢金风是唯一的幸存者。
　　“关于那个凶手，你还记得多少？”
　　“他戴了黑口罩，穿着黑色的卫衣，身高190左右，手里有一把刀。”
　　——和一年前说的一模一样，几乎一字不差。
　　“一年前是你把那个人放进去的？”
　　谢金风把玩着袖口的扣子，回：“他把刀藏在了身后，我并没有看见，而且他说他是被安排来检查煤气设备的。我也没想到他是来杀人的。”
　　他进来后便砍了谢金风一下，是他的哥哥救下了他。
　　谢金风伤在了手臂，那里留下了一道很长的狰狞的疤痕，从手腕一直延伸到上臂。
　　张成业翻阅档案的手顿了顿，他面不改色地问道：“对于你的家人，你还有什么印象吗？”
　　“我只记得我的父母人很好，待人温和，我哥是个很聪明的人。”
　　话毕，张成业抬眸看了一眼谢金风，发现谢金风正直视着他，并没有丝毫紧张。
　　——他没有在说谎。
　　张成业又问了些问题，谢金风的回答和一年前的几乎一模一样。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不过我觉得您的记忆可能在案发后出现了些问题，为了尽早破案，我们会为您安排心理医生。”
　　谢金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绅士温和的笑容，说：“谢谢，劳烦你们费心了。”
　　凄冷的灯光微微闪烁，那双金色的眼眸似乎深不可测。
　　随后的半个月里，张成业走访了很多地方。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案发现场附近的居民。
　　那个小区没有物业，有一半的楼都空了，只要一刮风就会响起呜呜的悲鸣声。不过，这里也因此成为房价格外低的地方。
　　爬山虎野蛮生长，几乎覆盖了大半墙体，黑色的油污垂在窗下，空气里弥漫着生命腐败的味道，这是被厄运笼罩的地方。
　　谢金风一家对门住的是一个老人。
　　老人姓裴，眼睛很小，被因衰老而坠下来的皮遮住了些。可当张成业问起1020案时，却依旧可以看出她眼中的悲伤。
　　“我每天下午都会出去遛弯，一直到四点多才会回来，那天一回来，我就看到了满地满墙的鲜血啊……那么多——”
　　谢金风被他的哥哥藏到了衣柜里，只是那道伤口实在是太深，他报警后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了，等他再一次醒来，他便忘记了很多东西。
　　说着，老人哽咽了一下，眼中似乎闪烁着泪光：“小谢那孩子我知道，特别可怜……”
　　张成业语调轻柔下来：“您对他还有什么其他的印象吗？”
　　老人拭去眼泪，说：“我很心疼啊，我当年的孩子是被其他孩子霸凌而死的，他身上总是有伤，小谢也一样，我看到他，我就想起我的孩子……”
　　“他小时候瘦得很，身上全是伤，很多人对他的爸妈又是劝又是骂，后来……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他好像是被关在家里了吧，我不清楚，反正我很少见到他了……”
　　老人回忆起自己的孩子，语气悲伤了不少，他急切地抓住张成业的手，问：“是出什么事了吗？小谢那孩子那么可怜，你们要多关照一下……”
　　“嗯。”
　　老人拉着张成业讲了很久，她不在意他有没有听，只是一直在讲。也许是因为太孤独了，也许是为当时的无力而遗憾，为谢金风遗憾，也为他早亡的孩子遗憾。
　　当然，这是张成业断定谢金风记忆受损的原因，他的哥哥是派出所的常客，校园霸凌，打架，□□，传销……无所不为。最后一次被关了三年，而他的父母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年前的档案里有一张照片，是小区其他居民给孩子拍的照片，谢金风是不小心入镜的，他身材瘦小，坐在沙坑旁边，目光茫然地看着镜头。
　　张成业去过了很多地方，试图把谢金风的前半生复原——从小被亲生父母虐待，常年被关在家里，但还是照常去了小学，他再一次出现，便是他考大学的时候了，这中间有很长的一段空白期，就好像他的存在被人为抹去了一样。
　　谢金风的一生沉默得就像那张照片一样，仅仅活在别人的背景之中。
　　在经过几个疗程之后，张成业去了谢金风的家里。
　　灰色的瓷砖泛着冷光，谢金风坐在墨绿色的沙发上，电视里放着黑白默剧，里面的小人一动一顿。
　　电视机发出的闪烁的光打在他的脸上，看着竟有些诡异。
　　张成业把他当“病人”看待，耐心询问了很多，谢金风全程都很礼貌地回答着，只是这个心理治疗似乎效果甚微。
　　他说他的记忆是黑白色的，像很久以前的默剧，只有哥哥的存在是有色彩的。所有人都没有脸，他不知道这些曾经凝视他的人是什么表情，嘲笑？审视？……反正他已经不在意了。
　　“我像是做了一个黑白色的梦，那里有高入云层的摩天轮，有装满水果糖的罐子，还有一个很长的梯子，尽头是星空，有人告诉我，那里是家……”
　　张成业并不相信他的话，但心理医生也没有办法推断他是否已经恢复了记忆。毕竟谢金风曾经是被誉为首都心理系才子的人，他若是想瞒，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些尘封的真相。
　　于是，他只能安排更多便衣警察守在附近。
　　案发现场的线索早已被时间洗去，1020案似乎只存在于警方留下的照片和曾经的社会新闻中了。
　　凶手或许留下了脚印，可是那些脚印被反复拖拽尸体留下的痕迹覆盖。
　　沙发上，电视机后和柜子上全部都是血迹，凶手砍伤了他们的腿，拖着他们在房间里回忆——这是一场长达三小时左右的虐杀。
　　——这必定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放过谢金风？
　　张成业基本可以断定，凶手就是谢金风，只有他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可他没有证据，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想。
　　谢金风仅仅是一个幸存的受害者。
　　11月14日那天，张成业收到了同事的死讯，死掉的是李谨和张荣，他们两天前还与警局保持着联系，A市东部通讯设备因暴雨而瘫痪。警方赶去支援时，发现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了。
　　死去的李谨没有亲人，张成业和他是旧友，他帮忙办了后事。
　　好在谢金风依旧很省心，他几乎不出门，不过他每天都会站在洁净的落地窗前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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