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

　　庚寅十二月，冬，大雪。
　　紫禁城内，鹅毛般的大雪覆满了红墙黄瓦，触目皆是银白。
　　宫中急急忙忙，乱作一团。宫女们都在急忙准备着冬衣，太监们则准备着弓弩箭簇。
　　今日，南梁皇帝和众多大臣要外出狩猎。
　　每年到了初冬大雪之日，雪兔和雪狐就会出没，宫中贵族最喜雪狐皮毛做的冬衣，是乃上上品。所以一年一度的冬日狩猎就必不可少，既是为做冬衣筹备材料，也是王公贵族们打发时间娱乐消遣的乐子。
　　楚云随是被父亲硬拉来的。她不喜欢进宫，不喜欢这富丽堂皇而又死气沉沉的地方。
　　少女身着红色长裙，朵朵梅花在裙摆上开得艳丽，身披素白彩云锦缎披肩，柔软细腻的兔毛围住小半张脸。
　　她独独站在寒风朔雪中，脸色被吹得苍白，朱唇却愈发红润。少女眉心微蹙，未被寒风吹动半毫。
　　随着雪愈下愈大，人员慢慢到齐，准备出发去郊外。
　　南梁皇帝坐在高台之上，正要起身招呼各位大臣出发，旁边的苏公公突然弯下腰，在皇帝耳边说了句什么。
　　只见皇帝眉头紧皱，原想起身又坐了回去，像听到了什么十分厌恶的话。
　　“他一个瘸子，去不去都无所谓。”皇帝站起身，“吉时已到，即刻出发。”
　　他正准备从高台上下来，抬眼便望见了那个姗姗来迟的人。
　　只见高台对面的入口处，一位清俊的少年坐在轮椅上，后面的随从推着轮椅缓缓朝这边走来。
　　这应该是位不受宠或者不受重用的人，雪下得那样大，落满了他的眉梢，睫尾，肩头。却没有一个人为他撑伞。
　　“怎么来的这样迟？”梁帝看见他，连顿都没顿，径直走下台去。
　　没有责问，没有怪罪。连下台后，看都没看他一眼。
　　是不在乎，好像这个少年来不来，都不要紧，他不在乎。
　　“对不起，父皇，雪太大了，轮椅不好走。”少年低着头说道。
　　楚云随看着这个少年，眼里有些怪罪的意味。
　　“要不是他，我们早该走了。”她不满地嘟嘟囔囔。
　　“云儿，”楚晦明低呵道，“这位是二殿下，不得无礼。”
　　二殿下？他算哪门子殿下，年纪轻轻就断了双足，既无母家庇佑，又不得梁帝宠爱，在 这深宫中，过得就如在冷宫般凄清艰苦。
　　在大雪中站了半个时辰，终于启程了。
　　楚云随走到入口处，斜眸偷看了一眼那清冷英俊的少年。
　　恰好撞上了少年抬眼投过来的目光。
　　四目相望，又匆匆暼开。
　　少年穿的极薄，只一件白色单衣，腿上盖了一个银丝仙鹤的丝绸毯子。
　　他鼻尖耳垂冻的通红，楚云随看见他眼睫上还结了细小的冰晶，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二殿下，那……咱们还……去不去？”身后的随从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去了，回寒蝉院吧。”少年白皙修长的手扶着轮椅两侧的轮子，调了个头，向雪更深处驶去，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尽头。
　　狩猎无甚趣味，尤其对女子。
　　楚云随是跟着楚晦明一起来的家眷，她虽擅长骑马射箭，但父亲不让她上马，因为这对女子来说是“坏规矩，不合时宜”的。
　　女子就该善女工，学琴棋书画，恬静含蓄，相夫教子。
　　而不是像楚云随这样，女工书画一窍不通，反而整天舞刀弄枪，骑马策奔。
　　为此，楚晦明很为楚云随的婚事担忧。
　　好在父女二人关系并不怎么好，楚云随并不会听这位老父亲的催婚夺命咒。
　　狩猎很快结束，诸位大臣满载而归。
　　楚云随回到楚府，先是洗个热水澡，再叫婢女环云添了些碳，烧了炉子，屋里这才慢慢暖起来。
　　“冷死我了，什么破狩猎大会，再也不去了。”楚云随坐在床上，围着金丝针织蚕丝被，手里端着一杯热茶，热气氤氲，向上缭绕，顿时脸上一阵暖意。
　　楚云随鼓起脸颊，对着热茶呼呼吹了两口气，小心翼翼的喝了两口，顿觉心肺都暖和起来了。
　　她又想起那个姗姗来迟的少年。
　　自己明明穿得已经够多的，却还这么冷，那个少年穿这么少，一定更冷吧。
　　还没等楚云随细想关于那个少年，她好像听到了一大片脚步奔过来的声音。
　　她摇了摇头道，“又来了。”楚云随嘴角抽了一下，不紧不慢，佯装淡定地喝了口热茶。
　　“哎呦，我的云儿。”此时，一位中年妇女急急赶来。
　　一来就一把抱住楚云随，吓得她手里的茶差点撒了。
　　“大……大姨娘，你先放开我。”楚云随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大姨娘的背。
　　“我早就说过今天下大雪，叫老爷不要带你去，我今早去佛堂上香，手上的佛珠不知怎的断了，我今天一天心里都惴惴不安的。”这位大姨娘紧紧握着楚云随的手，眉头紧皱，眼睛里都快掉出几滴泪来了。
　　“没事的，大姨娘，你看我现在这不好好的嘛。”楚云随安慰道。
　　她一抬头，看见大姨娘身后还跟进来了几位女子。
　　穿着、年龄，各不一样。
　　这些人都是她的姨娘。
　　她父亲的妾。
　　“柳月姐，林花姐，我没事的。”楚云随朝她们笑了一下。
　　楚云随的母亲在她十二岁那年离开了，丢下了她和父亲，一个人不知不觉的离开了。
　　自那以后，楚晦明不断地往家里带女人，有二十出头的妙龄少女，有三四十岁的中年寡妇。
　　她恨楚晦明，她母亲走了还没多长时间，他就现出这副负心汉，薄情郎的丑恶嘴脸来。
　　起初她也讨厌这些所谓的姨娘们，是她们抢了母亲的位置。但……没办法，她们对楚云随实在是太好了。简直比亲生的还亲。
　　大姨娘待她如掌上明珠；二姨娘柳月善烹饪，就日日想法子，变着花样给她做饭；三姨娘林红那一曲琵琶弹的惊艳四座，就隔三差五来楚云随这弹给她听，还时不时教她弹两下；四姨娘陈霜，五姨娘青鸢，一个善女工，一个好字画。就日日给她绣荷包香囊，教她写字画画。
　　这是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啊。真真是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
　　“我去叫厨房的再煮一碗莲子银耳羹来，你好生歇着。”大姨娘说道。
　　“近日你就不要再出去了，听说最近有妖怪扰乱京城，吸人精气。”柳月说。
　　“妖怪？哪来的妖怪？”
　　楚云随想着当年母亲失踪这件事本就蹊跷，当年正好也是有妖怪作祟，说不定母亲就是被妖怪抓走的，如今妖怪现身，她更要去看看了。
　　看来，还得再进一次皇宫。
　　“求求您了，我真的太长时间没见表姐了，您就让我去吧，我保证第二天就回来。”等大姨娘端了碗莲子羹回来后，楚云随抱着大姨娘的胳膊，边晃边撒娇，撅个嘴使劲往大姨娘怀里凑。
　　“不行，外面妖怪作祟，你在皇宫里就柔妃娘娘一个表亲，皇宫又大又乱，万一你出事了我怎么跟老爷交代。”
　　“哎呀姨娘，妖怪哪这么大胆子敢在天子脚下作乱，表姐会给我安排住处的，求求你了。”
　　楚云随硬是从眼眶里挤出两滴泪来。好像她想念这个表姐想的快要死了。
　　大姨娘叹了一口气，她拗不过这位小祖宗，只能放她出去。
　　楚云随带上贴身丫鬟环云，打扮了一番，带着些厚礼，便进宫去了。
　　此时，外面风雪正刮得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二殿下，外面风雪大，刚刚您出去一番，现在身体可有些不适？”推轮椅的小厮微微含身，轻声询问着。
　　“无碍。”
　　“推我去红颜坊。”
　　他一直低着头，耳边的细发疏疏落落，眼皮耷拉着，皮肤白皙的有些病态，一看就是个病秧子。
　　二皇子是舒贵妃所生，儿时舒贵妃正得盛宠，他算是过得一种极其荣华富贵，娇生惯养的生活。只可惜七岁时，舒贵妃被害，舒家一族没落，盛皇后得势，朝中大臣纷纷倒戈。也是七岁那一年，他出了意外，摔断了腿，再也站不起来。
　　吏舍跼终年，出郊旷清曙。
　　他娘给他取名，沈清曙。
　　可这个看起来与世无争，不得宠的病秧子二皇子，在京城名声可不大好。
　　浪荡公子，不务正业，有损皇尊。
　　单看他这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在没办法把他和这些词联系在一起。
　　而搞臭他这些名声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红颜坊”。
　　红颜坊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里面的女子精通女工又善歌舞，京城里许多公子王爷心甘情愿在这里一掷千金。
　　而作为皇室血脉，当朝皇帝的亲儿子，即使双腿残废，身体羸弱，却常常往青楼里跑，日日沉湎淫逸。于是这“浪荡公子”的名声立马就传开了。只是在外他以富贵公子沈氏自称，外人并不知道他是皇族亲贵，只皇宫里的人知道外面这不务正业，贪财好色的沈公子就是二殿下沈清曙。
　　这天，二殿下的贴身侍卫路平又照例推着他进了红颜坊。
　　“哎呦，我的大贵人，沈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了？”门口的老鸨杨妈妈一看见沈清曙就毕恭毕敬，笑脸相迎。
　　在凛冽寒风中，沈清曙轻笑一声，“怎么？我不能来了？”
　　“不是不是，沈公子别误会，”杨妈妈脸色瞬间变了一下，继而又恢复谄媚的笑容。
　　“今个儿啊，让绿竹姑娘来服侍您，如何？”
　　沈清曙没听她的话，直接被路平推了进去，身后的路平却朝杨妈妈点了点头。
　　他轻车熟路的上了二楼，随意推开那一间他常来的闺房，是绿竹的房间。
　　推他进来后，路平就退了出去，没一会儿，绿竹姑娘就进来了。
　　绿竹身穿浅绿色长裙，手腕带着一个清透圆润的玉镯，头戴木簪，此外，再无任何装饰。
　　这么一看，确实不像是青楼女子，到像是某个清贫小户人家的女儿。
　　本以为会上演一场男欢女爱的戏码，谁知绿竹一进门便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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