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安[下]

　　季见予再和文玉见面，是每个月固定回家吃饭的日子，文玉说自己下午的时候和尤眉兰在美容院偶遇。

　　季宏风默默聆听，不用猜也知道她又要说什么。

　　但这一次文玉什么都没说，反倒是季见予主动问：“苏冷这十年都在干嘛，您查清楚了吗？”

　　席上动作同时一顿，文玉古怪觑他一眼，季见予抽了张纸慢条斯理擦拭嘴角，淡淡说：“您替我找老婆，不是要刨根究底？”

　　文玉门清儿他在影射什么，从容一笑：“来路不明的，当然是要查清楚，不然光看到在哈佛上学，看不到涉嫌偷窃被迫休学。”

　　母子俩，嘴一个比一个淬了毒，争锋相对绝不退让。

　　季宏风说自己吃饱了，放下碗筷要走，却突然听文玉缓和语气问：“听你这意思，你自己要查苏冷？”

　　季见予手指轻轻扣着桌角，不置可否，语气是玩世不恭的懒散：“娶谁都一样，或许有个焦显平彻底为我所用，未必不好。”

　　他的态度，和上次不能说是天壤之别，说出口的话总归带有几分不辨真假的戏谑、随意，反正这桩婚事于他而言，只有利益，对母亲的锲而不舍滋生厌倦，最后，只要对方是个女人就行。

　　想明白这点，季宏风还是一走了之，原本惊喜那晚文玉给他们制造的独处机会奏效了的念头也灰飞烟灭。

　　晚上，季见予留在家里，洗完澡后调了杯酒，在台灯下慢慢翻过一沓资料。

　　按“苏孝真”这个名字去挖的。

　　楚亮苦不堪言，因为查起来太费劲了，一个曾经被资本封杀的人，在更新换代飞速的娱乐圈，相当于彻底消失。但因为公司不甘心她砸手里，“苏孝真”才让人有一迹可寻的余地。

　　翻到前年成为票房黑马的一部影片，季见予眯了眯眼，专门挑出来，把穿着古装试镜的苏冷移到灯下。这部古装电影，成就了当红女星商琳，让她一跃而飞登顶小花行列。有心人给季见予牵过线，说投资一把也好，压她迟早爆火。

　　季见予对娱乐行业不感兴趣。

　　苏冷曾经面试这部电影第二部的女三号，投资方实力雄厚，也反反复复通知苏冷试装，但最后还是没用她。

　　因为商琳还记恨着四五年前的事。

　　唯一好查一点的，莫过于上次在医院听到的那部小短剧——低成本、拍来哗呴取宠的。但也是因为这部短剧，苏冷在被封杀的日子里才渐渐有了看到曙光的机会。

　　公司开始塞她到剧组演一些小角色，也拍过几个广告，带过货，但剧组、品牌方本身就流量有限，所以也掀不起多大水花。与此同时，季见予还注意到苏冷开始有资源这一年，被频繁拍到上下一辆豪车。这个新闻，当然不是查苏冷的时候查出来的，而是楚亮在查京城“金融四大家”偶然发现了苏冷的身影，然后顺藤摸瓜发现苏冷或许和向家二公子关系匪浅。

　　但更多的也查不出来，凭向家的实力，要捧一个女星，不在话下，但显然，苏冷接触到那样的人物，资源还是一言难尽。

　　季见予冷嘲一声，拿起另一沓资料。

　　苏冷也在做家教，辅导初中生英语，因为长得漂亮，教学水平有保障，成为机构的“门面”。显然，她在这个领域比混娱乐圈要顺利得多。

　　季见予开始质疑那家机构的招聘机制，好像是自己记忆出错般。

　　某人的英语一直不怎么样。

　　那种机构，其实很多是招没毕业的大学生兼职，而苏冷有211毕业证学位证，大学四六级均考了六百五十多分，雅思也过了，的确有优势加持。

　　她的十年，其实不长，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快三年的时间处于无从考证的状态。

　　漂亮但用处不大，是她这段岁月的总结陈词。

　　那晚，忽然季见予想通一件事。

　　他坚信那个重组家庭没有一个人是不盼望攀上这门亲事的。

　　焦显平十几年前因为金融犯罪，前半辈子打拼得来的金钱、名誉、地位一扫而空，为了一起“冤案”，他用了十年再次在金融界挤出一席之地，为了后半辈子的金钱、名誉、地位，他没有理由不抱紧让他有再生之日的安成这条大腿。

　　尤眉兰没理由不支撑丈夫。她嫁给焦显平之前，就已经辞去了单位出纳的工作，无论精神还是物质层面，焦显平是她唯一的依靠。何况她这么爱这个初恋，自己也是财经这个领域的。当然不排除她作为贤内助，对焦显平在淀城银行重出江湖这件事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夫妻俩是一个领域的人，自然会同心协力尽最大努力创造共同的未来。

　　至于焦璐，如果不是她和文泽凯闵月观在一所大学，季见予已经彻底将此人忘记。当焦璐第一次和焦显平尤眉兰一起出现在季见予面前，他洞悉一切又毫不在意，对她，季见予连对那些相亲对象的烦倦都没有。因为焦璐完全不在文女士的考虑范围内。

　　但焦璐喜欢他，季见予知道。

　　以前总有个声音阴阳怪气提醒他：她喜欢你呢，说不定就是为了你考的三中。

　　剩下一个苏冷。

　　那天在医院的撕咬，苏冷得意洋洋旧事重提，把他少不更事的愚蠢行为扯出来反复鞭尸，回想起来，太不正常。十年前他爱得脑子坏掉，被戴绿帽还要回头找她，她都不要，并不以此为谈资沾沾自喜，只想摆脱他，可现在，她不停刺激他，要他记得耻辱。

　　在饭店大厅，不识好歹的女人恐怕是误会了苏冷和季家的关系，毕竟能单独和一家三口坐下来吃饭的年轻女人的身份可能性不多，会所女明目张胆挑衅，甚至没把文玉放眼里。

　　在文玉抛出橄榄枝的时候，苏冷不仅没有避嫌，反而很亲昵主动挽住了文玉，两个人真的像“婆媳”，关系非同一般。

　　这让季见予更确信，苏冷跳脚，是因为他又窥破了她的心事。

　　她在他面前，向来是无所遁形的。

　　她同样希望这桩婚事礼成，理由和那一家三口如出一辙——紧紧抓住季家这个靠山。

　　可她和焦显平尤眉兰的初心又完全背道而驰——她不想让这对奸夫□□好过，但前提是，她必须要有反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

　　如今的苏冷，住在落魄的小区、没有稳定工作、北漂十年归来仍一事无成。

　　生活潦倒、潦草、缭乱不堪。

　　季见予见证了全貌。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穷酸但漂亮的女人，季见予一定会心生怜惜，他不能辜负江湖给他的人设——向来只喜欢穷得要死的小白花。

　　但这个人是苏冷，他应该恨不得拍手称快才对，或者压根不屑给她眼神。

　　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谈不上爱恨、喜怒、屈服与不甘。

　　苏冷再艰难，也有一身傲骨；再有一身傲骨，也难敌艰苦。

　　否则，她不会舔着脸大过年主动上门求助季宏风。

　　季见予忽然嗜血般兴奋，冒出一个怪诞又大快人心的想法：

　　要毁掉一个人，不是不给她什么，而是给出去又收回来，让之明明白白醒悟所拥有的风月与繁华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这种灵魂都被掏空的干涸、荒芜，一颗真心却被戏耍、丢弃的羞辱，让犯罪的人也尝尝呢？

　　想着想着，季见予扬起的嘴角又渐渐落了下去，尼古丁浓烈刺鼻的污浊房间里，他隐藏在夜的最深处，光影虚无打在他五官之上，切割成两种分明清晰却纠缠不休的饱和度。

　　原来，时间并不能消融任何一种曾经刻骨铭心过的感受。

　　*

　　元宵节当晚，苏家门口停有一辆比黑夜更黑的千万豪车，散步回来的人没有忍得住好奇心不多看几眼的。听说，这家人早搬走了。真正有钱有势的人，肯定不会继续在这个破败不堪的小区继续生活，当年能买得起这里的户主，大多数也有能力搬出去，横幅拉了几年的，无非是一些生活不算好过的普通家庭。

　　十点多，苏冷才出门，高筒靴、网格丝袜、毛衣配皮短裙，那种只能模特在平面图里穿让人眼前一亮的矛盾打扮，现实根本不会有人大冬天这样出门。

　　苏冷轻松驾驭，看起来，是要去上岸那种地方。

　　季见予还是更习惯她不戴眼镜，所以当她低头不停检查包包要从驾驶位路过时，他没有被视而不见的愤怒，而是将夹烟的手搭出去，很不讲公德地摁了一下喇叭。

　　笛声震耳，枯枝上的霜零零散散像落了一地雪。

　　苏冷微微瑟缩一下，警惕抬眸，看清移动的猩红一点时，有些恍惚，分不清昨夜与今朝似的。

　　季见予也没出声，只用晦暗不明的眼神与她对峙。

　　“来一根吗？”他姿态闲散，像顺便路过。

　　以前，他和朋友在附近聚会，会过来一趟，把保安也收服得妥妥贴贴，打电话要挟她下来见一面。有时候苏南添就在一楼，苏冷胆战心惊的，信口胡诌什么她出门就忘记了，因为根本不过脑。

　　但奔向明目张胆站在路灯下的少年，心情永远迫切、愉悦。

　　两人也不做别的，就在小花园的藤曼长椅接吻，窃窃私语，比虫鸣悠长。

　　苏冷下意识系了安全带，反应过来后，目光从黑漆漆的小花园收回来，默默放开带子。

　　递出去的烟无人在意，季见予无谓一笑，原封不动给收回去，“你应该知道，我爸妈都很中意你。”

　　苏冷淡淡冷冷的，没什么反应，连有没有认真聆听都让人怀疑。

　　“我有个提议，你要不要听一听？”

　　他会询问，让人匪夷所思，苏冷发声才惊觉嗓子快要被黏住了，“什么……”

　　季见予表情变得更虚无淡漠，原本轻轻扣着方向盘的动作也跟着停下来，很庄重似的。

　　“你对我们家知根知底，我也不想再应付很多场毫无意义的相亲，同样对你们家很了解。”

　　“我的意思是，我们结婚。”

　　他认真平静的语气，让人毛骨悚然，苏冷下意识捏紧了包带，却还是目视前方，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给出的反馈，远不在季见予预料之内，他压了压眉头，依旧很耐心，任由车厢气氛沉默的低迷。

　　“理由。”

　　季见予愕然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意外挑了挑眉，娓娓道来：“你不逃掉的，我妈相中了你，你那个妈也相中了我们家。你现在一个人，可实际上有很多无法挣脱的关系，就算是你厌恶至极的人，在外人面前，你还是得叫她一声‘妈’。还比如，你爷爷奶奶。”

　　他口吻如刃，锋利又凉薄，高高在上慢条斯理直白戳穿她的窘境。

　　言下之意，她空有满腔仇恨，可她无法向世人揭露、让他们相信母亲出.轨的真相。她孤苦伶仃，生活再一落千丈总归能活，可她还有两个哪哪都需要资源的老人。

　　总归，她总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尤眉兰现在身后有焦显平，你想让她身败名裂为自己犯过的错误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因为你的身后空无一人。”

　　苏冷终于扭头，冷嘲一声：“焦显平想让焦璐成为季太太，你总是觉得我很蠢是吗？”

　　季见予把烟掐了，抬手调整了一下后视镜，云淡风轻，“焦璐的确成为不了季太太，但是你可以。她是焦显平的亲生女儿，可你不是。”他抬眼凝视她微微怔忡的脸，轻轻一笑，“你可不蠢，只是聪明劲大多数时候不用在正道上。”

　　他像班主任，苦口婆心找她到办公室谈话，先激励一番：苏冷其实你很聪明，如果心思都用在学习而不是谈恋爱、逃课上面，你会大有作为。

　　“这种时候，我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明白，不然就太没意思了。”

　　“你把和我结婚当作一场游戏？”

　　季见予好笑，伸出食指摇了摇，“别这么犀利，刺刺儿的。我只是习惯用谈生意的思维去做一件事。”

　　“和你结婚，可以省不少麻烦事。首先，你不爱我，当然，我也不爱你，你应该懂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你现在仍是苏局长的女儿，多半也逃不过家族联姻，但我爸妈之所以相中你，是因为无论如何，你永远是苏南添的女儿。”

　　苏冷呼吸突然消小小急促一阵，面无表情挪开了脸，留给季见予一个哀愁清冷的侧影。

　　他心头一动，单纯为美丽的皮囊。

　　“同样，和我结婚，你也可以省不少事，从你因为你奶奶进季家大门时，其实就冥冥注定了你需要这个后盾。”

　　季见予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颌，轻轻转过来，似笑非笑，“让你恨的人不好过，同理。”

　　苏冷那双比少女时期还要深沉漂亮的眼里如有星辰，闪烁动人，轻声说：“焦显平可以为你创收，做你的走狗，你恨我，我对你而言，一无是处，我怎么确定你不会和我恨的人站在一起？”

　　她语气冷静，但说出口的话，绝不软弱。季见予心头一震，眉目间的惊诧一闪而逝，摇了摇她下巴，狎昵温柔地笑了：

　　“那就看你本事了，季太太。”

　　他还是一如既往，把所有事情默认他掌控之下，如他所言，她没有选择。

　　那声“季太太”，融化在齿间似的缱绻缠绵，苏冷大脑跟着激荡过无数个日月盈昃，手脚在没有暖气的车厢里渐渐凉透。

　　“不过婚姻代表忠诚，”季见予沉吟片刻，松开了她，傲慢又自得地整理袖扣，“你要是能做到，我自然也会给你。但你有前科，不值得人信任，如果再犯，你也别管我的自由。我们各取所需，这一点是前提和关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