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安[下]

　　落地伦敦，苏冷一通电话都没有，就连文晨皓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明明昨天信誓旦旦要保驾护航到底。

　　季见予一肚子火，手机摁没直接丢进口袋，黑着脸独自推着行李车步子又大又稳往前走，他鹤立鸡群，清一色白人面孔里他五官也突出鲜明，路人看了都觉得这是男模走秀的作态。

　　在这个以“绅士”出名的国家，季见予一点绅士气度都没有，脚步不停避开试图搭讪的英国女孩。到酒店先办理入住，季见予又点了餐，羊排搭配土豆泥，Coppa Club也有这道菜。

　　他在英国的同学听说他来，邀请他在空闲之余去他的农庄，季见予应下来了，但何时有空他也无法给对方一个明确答复。

　　证券公司在英国被称作“商人银行”，与商业银行不同，商人银行主投资，PE直投，利用自有资本进行投资业务。国内证券行业与全球金融体系对接过程稳步进入正轨，国际化双向开放是野心勃勃的资本家必须要做成功的一件事。安成时代初期，季见予外公就已经在香港设立了子公司，并发行H股，为安成走向国际市场奠基。季见予此次来英是趁着全球金融的大热潮，考察分支机构设立并与境外机构达成协作。

　　安成有足够的国内企业优势，但季见予永远不会偏安一隅，内乱平息，他迫切想要扩充资本金、拓宽业务种类范围。

　　季见予马不停蹄再次整理确认项目资料、相关意向书、法律文本，确保万无一失与意向合作方取得联系。长途飞行后他只用清水洗了把脸，整个人神采奕奕，看不出丝毫懈怠疲惫，用一口流利英文单枪匹马向对方提出合作条件，确定分享利润及承担风险的占比，寸土必争。

　　畅聊过后，对方邀请季见予共进明天的晚餐，开玩笑：Mr.Ji,when you come to talk about business,you don’t even bring a man

　　季见予与对方握手，耸肩露出个无奈表情。

　　I’m very sorry,my wife stood me up.Actually,she really likes fancy and romantic restaurants

　　英国老头惊叹一句：You must love her very much

　　季见予笑了笑，眸光微闪，似乎有一瞬走神，直到对方拍了拍他肩膀，神秘兮兮笑：She must be a beautiful and lovely little girl

　　没等季见予反应，对方再次郑重与他握手。

　　Because Mr.Ji is very young and promising

　　回到酒店，季见予给自己调了杯酒，放一整块球形冰，不掺水的威士忌。落地窗开阔明亮，世界的璀璨与黑暗都在脚下，触手可及又深不见底。

　　泰晤士河早已华灯初上，今天伦敦也飘雪了，洋洋洒洒融化于缤纷安静的河流与光影。

　　麦芽醇香慢慢发酵，季见予的心许久没有如此平静的时候。

　　他突然想与人分享英国佬的英式幽默。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起他离开前那场没停止迹象的大雪、那枚没找到的袖口、清晨微凉的馥郁芳香。

　　离开前一晚，苏冷生理期还没结束，只有一个迷乱绵长的吻。

　　季见予小腹不可抑制涌上一股热流，可窗里印在繁华与颓靡里的一张脸，还是冷淡，耿耿于怀昨天早上对于即将远行的丈夫，苏冷一句话也无。

　　以前他和家人到欧洲滑雪，分别前一晚，明明是第二次，他和她却已经对对方身体烂熟于心地疯狂探索。苏冷猫一样缩在他怀里，嘟着唇缠着他要每天视频、分享好吃的冰淇照片、给她带巧克力、不要被白女拐跑。

　　喋喋不休，只有用吻才能堵上。

　　季见予心底一片荒芜的寂寥，因为嘴角不自觉上扬的弧度扯动被酒精浸泡的神经，体内有什么情绪随着黑眼睛一点闪烁的光悄然陨落。

　　此刻的国内，早已经是另一个天明。

　　文晨皓电话充了一晚上电，但他忘记开机，浑浑噩噩起床还以为是在淀城他租的高级公寓，直到踩着酒店的“纸拖鞋”走了几步，他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B市。

　　走到浴室看到镜子里黢黑一双眼，文晨皓心烦意乱，他又什么都没带，捋着发油的头发在房间转了半天才决定去冲澡。

　　出来时门铃在响，他衣服都来不及穿套着浴袍就去开。

　　“啊！苏冷姐！”文晨皓险些下意识把门关拍到苏冷脸上，最后时刻生生收住了，脸热热的，别别扭扭，“你怎么一大早来了？”

　　苏冷愣了一下，笑说：“怕你中午没东西吃，这是我姑姑做的饭菜，希望你不嫌弃。”她大方得多，眼睛不躲闪也不曾偏移，这让文晨皓更羞愧。

　　“怎么会呢……啊，现在已经中午了啊。”

　　“是呀，我还怕你没起，你手机也关机了。”

　　文晨皓整个大脑还是宕机状态，只是从小哄女孩子惯了，下意识接过苏冷手里的袋子，又把门打开一些请她进来。

　　“你又不怕我看到什么啦？”

　　苏冷也是今早才有时间匆匆洗了个头，有些蓬，随手抓了个麻花辫，斜搭在肩头，碎花发圈，大衣长裙，温婉清冷，但歪着头笑意吟吟，又俏皮明媚像春天。

　　“哎，我一大老爷儿们，苏冷姐你随便坐。”说完一溜烟自己先跑进去了。

　　苏冷笑了笑，走进去看了一圈房间环境，尚可。昨天他们到B市已经很晚了，开夜车不安全，苏冷劝文晨皓留宿一晚，但姑姑家没有多余房间，大过年的酒店也紧张，苏冷只就近订到一家老三星的房间，怕文晨皓这个公子哥住不惯。

　　“姑姑都做了什么菜？馋死我了。”

　　文晨皓随意套了件红色卫衣，湿的发随意搭在额间，扑面而来的朝气，苏冷盯着看，想起了另一个人。

　　太久不见回应，文晨皓疑惑扭头，发现苏冷目光有些走神，他低头看自己这身衣服，心道糟糕。

　　“没想着会过夜，所以我什么都没带。”

　　这回苏冷很快展颜，表达歉意：“不好意思，麻烦你就算了，还耽搁了你后面的行程。”

　　“嗐，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答应过我哥，保证把你安全送到B市。而且我也没什么行程，季总呢，把我后面工作都撤了，让我当你司机。”文晨皓闷闷不乐的，坐下来打开食盒惊叹一声就开始大快朵颐。

　　苏冷心跳顶着呼吸，走上前把菜往他面前挪了一下，“那你多吃点，不然我过意不去的。”

　　文晨皓抬头，嘴巴动了两下，把东西咽下去后毫不掩饰夸赞：“苏冷姐，你真漂亮，当年你们南大票选校花，我们宿舍和球队的男生都给你投票了。”

　　“是吗，那谢谢你们。”

　　苏冷的反应再次出乎文晨皓意外，她不像别的女孩子，含羞一笑摆手谦虚，或者收获旁人对她外貌的赞扬会觉得不爽，急于证明自己也是有内涵的。

　　“真的，你没来过我们科大，不然一定让你感受一下我们的热情。当初那个修其言，我们的死对头，人又狂度量又小，我们都搞不懂他怎么泡到你，都觉得你和那个向星赫更配。”

　　文晨皓突然压低声音，观察苏冷神情，“我能八卦一下最后你追到他了吗？”

　　苏冷本来在笑，听到那个名字，嘴角悄无声息慢慢落了回去。“你们科大对我们学校的八卦也这么了解呢。”

　　“嘿嘿，没办法，苏冷姐你太受欢迎了，我们学校很多人都想追你来着。”

　　“是吗？可我一个都没见过，都是你们觉得人家喜欢我吧。”

　　文晨皓饭都来不及咽，很激动：“真的！但他们都觉得你太高不可攀，而且一开始……传你和那个教授，之后又和修其言，大美女根本没有空窗期给别人机会啊。”

　　说的时候文晨皓顿了一下，说完了还瞥了眼苏冷，生怕说错话，可苏冷没什么反应，好像芥蒂，“这么说，是我的错咯。”

　　“那倒不是，就是有点遗憾吧，因为修其言人确实不怎么样，你们还在一起一年多。我不是质疑你啊。说起来，其实我们和修其言结仇这么深，还有一部分你的原因呢。”

　　“嗯？”苏冷皱了皱眉，投去好奇的目光，这件事她倒也是第一次听说。

　　“就我们球队有个学长，给你送过花和情书来着，结果全被修其言那小子扔垃圾桶了。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你扔的，还骂过你。”文晨皓有些尴尬，渐渐没有了之前的气势。

　　苏冷释怀一笑：“很多人骂过我。不过，他要是真想追求我，应该亲自把花送给我，这事我觉得他活该。”

　　“是，我们当时也这么觉得。后来你和修其言在一起了，我们盘清楚全是姓修那小子从中作梗，很看不起他这种卑劣的竞争方式，而且球场上他和他那帮哥们儿，打得可脏了，仇就是这么结起来的。”

　　“我还以为两个校队老大是为我打起来的，这样好像很台偶。”苏冷漫不经心说着玩笑，看了眼时间，觉得差不多可以去医院了。

　　文晨皓自我沉浸，没注意到苏冷要离开，把饭盒底都刮干净，“你们南大篮球队确实技高一筹，我们偶尔打赢也很艰难。唯独有一回，我哥毕业从美国回来，我软硬兼施拉他去做外援，虐爆你们，修其言脸都绿了，硬是屁都不敢放一个，我至今都记得他吃瘪的表情。”

　　空气静了一瞬，只剩下文晨皓呼呼大吃的满足赞叹，雪雾似乎漫进了屋里。

　　“你是说，季见予去过南大？”

　　“是啊，准确说是被我薅去的。”文晨皓洋洋得意，那一次，除了扬眉吐气狠虐了死对头，能搬动季见予这尊大佛，也算文晨皓的人生丰碑。

　　他很少和人吐露心迹，其实他一直把季见予当作偶像和榜样来的，只服他。

　　苏冷静静站着不动了，眼神有些涣散，但思绪在试图聚拢。那一年，全校疯传已经毕业的修其言会回南大再次领衔校队和科大打对抗赛，很多女生早早到篮球场占位。

　　那是场万众瞩目的比赛。

　　还有人邀请苏冷一起，让苏冷也穿抹胸超短裙，把修其言迷死。

　　她们私下打赌苏冷会出现的现场故意吸引修其言注意力，因为她后悔和修其言分手。

　　那时候苏冷空窗很久，追向星赫人家压根不搭理她，于是她趁毕业季每天都挂一台相机在校园游荡给别人拍照赚点小钱。

　　流言是这样的。

　　后来其实也根本没人注意苏冷到底有没有出现在那场比赛的观众席里，她们被科大先前毫无小道消息传出来的外援迷倒，不管之前看这场比赛是为了看热闹、为心仪男孩呐喊，又或者是觉得科大一群小鲜肉更养眼的人，注意力都被季见予吸引去。

　　“那场比赛，你们赢了是吗？”

　　“当然！虽然有句话我也不爱说，但大多时候事实的确如此，‘有季见予在的地方，the king只能是他。’你要知道这句话从哈佛流传出来的。”文晨皓觉得苏冷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她应该更懂才对。

　　苏冷不知道在想什么，垂眸轻轻笑了，喃喃自语：“是啊，他人生几乎没有受过挫折。”

　　其实，也还是有的吧。

　　说起那场球赛，文晨皓自然而然联想到开赛前一天，他接到季见予之后的路上，兄弟俩的谈话并不算愉快，但也算少有的一次交心。

　　涉及家族、理想与现实、女人。

　　承认自己没那么深情的季见予，在文晨皓看来是萎颓的。

　　但似乎有些人没必要提起，现在的季太太是苏冷，季见予好像很在意她，连她和前任可疑接触都会拐着弯试探到底。

　　来的路上，三四个小时车程，其实就文晨皓那碎嘴，绝不会冷场。可他同样没在苏冷面前提起那天季见予返回茶水间和他发生的谈话内容。谢鸣再怎么也是过去式了，而且季见予这么桀骜的人，要是让老婆知道他暗戳戳吃醋、计较，小心思多又敏感，那还得了！

　　文晨皓决定还是给他大哥留点面子。

　　他自觉良好，还想着等季见予从英国回来了要去邀功。

　　“我其实刚才在想，同一时间那时候的我在干嘛。”

　　苏冷整个人突然明亮起来一般，白皙清透的脸庞有晶莹的光，眉毛弯弯，语气轻盈又柔软。

　　“你吃饱了吗？我要走了。”

　　“吃饱了吃饱了……”

　　文晨皓有些不可思议呆呆望着苏冷，最后摸了下鼻尖站起来帮忙收拾碗筷。

　　原来他去过她的大学，那一刻，原本平行的两个世界仍旧各自存在但无形中靠近了，变得真实。

　　苏冷第一次感受到命运在冥冥之中的作用非凡且有力量。

　　这种感觉奇妙极了，走出酒店的一刻，她眼睛里落进了一粒雪，仰起头看到世界一隅，不可抑制地想：夜色中的泰晤士河飘雪了吗？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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