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璧》

作者:李慵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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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底”诛心·浴中新遇


      皇城最西角,过了枉生门,有一座“孤楼”。

      称其“孤楼”是因为皇家宫苑中戍卫四方的朵子楼本是成双成对的,一左一右,两相对仗;而只有西角隅这里单单仅一座。最正式的兰台史录里都没有提及,这座吊影茕立的“孤楼”是当初营缮工匠刻意为之,还是在几百年的岁月淘炼中毁于他力。

      相较于其它朵子楼,不知是不是出于错觉,宫里人都觉得它更高、更瘦、更清败、更枯烂。更因其地处偏西,每至漏月高悬时,朝上仰头观望,整个人仿佛置身河底,自己与月空中间隔着厚淙淙的水流。

      因而宫中老人私下都道:“孤楼”不孤。只有当月色充沛、溢满西楼时,高翘的檐角挑起月光,整个楼宇影影绰绰。这时,它的影子便成了另一半朵子楼。但是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只有这楼底快死的人才会看到。

      是的,西角“孤楼”底下死过很多人,更羁押着很多要死的人。这里是大内私狱,又称“河底监”,是京都中有别于大理寺监、刑部监的“第三座监牢”。

      “陛下!……为何带臣来此处?”

      太子早知道今晚会有不妙,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也在心里提早编织好了无数个可以用来搪塞的理由。但他没想到,和熙会直接将他带来这里——月夜中的“河底监”。他当然知道这楼底有什么,更不敢想象……自己今夜……

      冷汗一层裹一层,彻底浸湿了内袍。太子只觉得腿软不堪,竟一步都迈不动了。恐惧,无边的恐惧,如一张无形无际的巨网,铺天盖地向他扑来……

      “跟着。”和熙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月色泠泠,斜风淫淫,君王的话音回旋在风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陛下!”太子突然哽声跪倒,语音轻颤:“若…若臣有错,自不殚惜陛下惩处。只是……只是还望陛下明示,臣到底…到底错…错在何处……”

      许是出了太多冷汗,此刻一股凛风呛然而至,陡增寒意。太子的话音愈发颤得厉害。

      “还没进门呢,太子跪早了。”皇帝依旧没有转身,只略微顿了顿。下一刻即撩袍跨进了西角“孤楼”的门槛。立时便有两个黄门太监上前,一左一右分别托住太子腋下,不待他挣扎扭动一下便将人拽起。太子咬牙死瞪住这两人,牙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阉货……”

      “殿下里边儿请。”这两个黄门倒是恭顺,除了把太子从地上“扶”起来外,只叉手垂立一旁。他们自然听见太子骂了什么,然面上表情依旧顺服。太子冷哼一声,故意用力甩了甩袍袖,无奈下只好硬着头皮也走进去。

      “河底监”建于西角朵子楼地下,沿着狭窄幽暗的陈木阶梯,太子姬伯建第一次真正进入其内部。其实历朝历代,青官史录笔下总是刻意规避对“天子私狱”的记载,间或在一页不经意的字隙里留下一两句隐述。这里是君王维护统治的最隐秘防线,兼有情报收集、刑讯拷问、暗杀除名等要职。因而这里也是皇朝统治中最见不得光的地方。宫禁之中人人皆知:一入此地,便如尸沉河底,此生就要沉覆于阴水暗涝中,再无浮出生还的可能。

      进入地下一层,太子发觉:不同于上方一溜木质结构,整座监牢以巨型甃石压砌而成,石块与石块间合缝紧密,连薄薄一叶刀片也插不进去。这里很亮,亮到不像一所监牢,巨石甬道蜲蜲婉婉,每隔十步即有一坐地大黄铜灯台,上面崪立一根比成人臂膀还粗的乳白色巨烛。灯芯“嘶嘶”,像蛇吐信子,燃出的白光苍白刺目,恍惚间竟使人联想至阴间的幽冥鬼火。

      太子被这巨烛白焰晃得心惊肉跳,只好撩袍略略遮挡。谁知此刻,前方皇帝突然抵足不前,忽然转身,直直盯着太子,冷不丁问道:“朕今日雁平山半道遇袭,是否为太子指使?”

      和熙语气似乎比刚刚还要平淡,更谈不上有何厉色,他就像在问今日晚膳进呈的是酥饼还是软糕。太子却似轰然被巨雷劈中,整个人摇了两下,立刻软塌塌如面条般萎到地上:“臣……臣冤枉……冤枉……不是我……”

      和熙静幽幽地观望他片刻,似乎想从其神色反应里看出他是否在与自己演戏。但他见太子面如金纸,在两旁煞白烛火的耀射下恍若鬼魅一般。和熙看出来了,自己这个长侄是真的在害怕。

      “既有冤情,朕之后容你分辨。”和熙顿了顿,继续淡淡道:“在此之前,请太子听朕一叙。太子可还记得石敬丛?先祖襄平二十三年入仕,朕继位后筹建东宫,遣他去做了一个武备官。但太子似乎格外赏识此人,短短三年间他便从一个无品无阶的东宫武备擢升为节制虎贲、蛟育两大营的总都尉。虎贲营、蛟育营是戍卫东宫的主要兵力,兵符在太子手里,朕亦无调拨之权,这石敬丛俨然已成为东宫重臣了。但是——”

      “两年前朝廷内外大清贪腐之弊——说实话,这场‘剿杀’朕很满意。许多吸血蠹虫被深挖出来,倾巢覆灭。石敬丛也在其中。他任总都尉十年,受贿金银无数、田宅美妾无数,甚至胆大妄为到擅自挪用京畿军饷。朕念他曾力辅东宫,有教于储君,勾了他的斩刑,改为流放漠北,此生远戍疆野,再不得还。谁知短短五个月后,漠北即有奏报称他病体不堪重役,一命呜呼了。这份奏报现在还有翰林院存档。是啊,谁会去关心一个罪臣的死活?于是所有人只当他真死了,连朕亦是。”

      “但是今日在雁平山袭击御驾的刺客之首,正是这个‘死人’石敬丛!”

      太子默然无声,目光死死盯着身前地面上一处烛影。

      “朕不得不赞一句‘神乎异乎’!生人可以死,死人可以生,太子殿下好大手笔。”和熙说道这儿近乎要笑出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太子原本俯首萎伏于地,此刻突然回过神儿,直挺挺跪起来,两鬓夹汗涔涔:“陛下……陛下……石敬丛虽然在东宫待了不少年月,臣也承认自己曾…曾授予他高位要职,可当初他入仕东宫也是奉陛下圣意啊!谁曾想这老东西自己作死,身在其位,不想着怎样为国效力,为君尽忠,只一心恃权谋私……臣有罪,罪在不能及早发现这国之祸根。臣身为储君,却失察于臣僚,竟没有留意石敬丛这厮早已犯下滔天大罪。臣斗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当年太过于宽仁,石敬丛早就该死。”太子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听上去似乎对这旧臣逆犯只有恨憎,而无半点回护。

      “太子倒是大义。朕记得石敬丛入仕东宫十多年,你二人之间交游颇深……”

      和熙话音未落,太子突然膝行贴过来,在和熙脚边深深埋首一揖,声色凄然道:“陛下……皇叔,皇叔怀疑侄儿有逆反之心?伯建一心忠于皇叔,天地可鉴!至于这旧犯石敬丛又从哪儿冒出来…伯建当真不知,又何来指使?皇叔…请皇叔相信侄儿这次,就算看在先考太子的份上……”

      身旁一众随侍之人俱倒吸一口冷气,包括金吾左尉卫申徒衍在内,所有人都想不到,太子为求皇帝信任,竟将过世多年的先朝太子搬出来。先朝太子姬昇,曾是先帝属意的皇位继承者,既是现今和熙皇帝的长兄,也是现今太子姬伯建、晋王姬仲延、宣王姬叔廷的生父。当太子扯出自己那久逝的父亲时,任何君臣之间的博弈与责难都将回归血浓于水的至亲关系中,毕竟天家在“无情”之外亦难逃“人伦”。

      申徒衍偷偷瞥向皇帝,他不知道此时和熙心中作何意念;但是他知道,太子已经下了赌注,赌面前这个男人会先是自己的亲叔父,再是统御天下的冷面君王。太子也是被逼到劲了啊,申徒衍心下冷笑一声,抬手又去捋自己那短翘的胡茬。

      “嗯,朕知道了。起来吧。”和熙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太子的发顶。太子愣怔间突然明白过来,虽然额头上汗光涟涟,但已忙不迭爬起来。自己这是逃过一劫了吗?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久待的地方。今日是朕唐突了,没吓着你就好。”和熙抬眼示意身旁随侍的人,那太监会意,上前搀扶住太子左臂,便要领他出去。太子长出了口气,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仍颤得剧烈,没想到转身刚走出几步,和熙突然唤了一声:“伯建——”

      太子一个囫囵转身,忙弓腰听旨。他以为自己今夜已是险中求生,但是当真如此吗?敏慧如和熙皇帝,当真不会因此事而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猜疑吗?念及此处,他只觉自己双股又开始微微发颤。然而下一刻,太子听到的却是:
      “朕看到了你前日的上书,东宫妃妾多年未诞育子嗣,你想再挑好的选进来也是情有可原。后嗣一事对我姬氏皇族来说事关重大,你又是储君,身份特别,能有孩子最好。这样吧,今春朕让皇后替你好好选一选,朝中亦有不少贵宦人家的女公子待嫁闺中,你自己若有了中意的人选直接告诉皇后,着内廷司拟旨,不必再来请示朕。”

      和熙看着眼前战战兢兢的青年沿着巨烛甬道慢慢消失于尽头,微微叹了口气,这叹息极轻,轻到连自己都没有察觉似的。随后,旁边一个白衣太监在光滑的甃石壁上摸索了几下,用留好的长指甲撬开巴掌大块石板,里面竟是一个雕着狰狞兽面的石旋钮。白衣太监握紧旋动,尖利的岩板摩擦声中墙壁内陷,暗门后内藏暗室。原来这并不是简简单单一条甃石甬道,两旁均又暗暗掏出密室,然而从外面看绝难以察觉。

      此间内室中央的“十字”刑架上结结实实绑缚着一身带血迹的中年男人,但是屋中简洁旷然,并没有一件刑具。其旁伫立三五人,皆是穿白的太监。其中有一人头戴黑纱束发制帽,身着靛蓝色滑绸,除了精致的滚边儿花纹外前胸和后背处均绣有一令人悚异的怪兽纹样:那恶兽浑身长满了铜青色的眼,且每一只眼睛都瞪得滚圆,目眦尽裂。千眼之下,仿佛能看穿人世间所有角落里的隐秘。

      “太子说的话,想必你都听清了吧。”和熙慢悠悠趟进石室中,所有人立时朝他叩拜行礼。正对着“十字”刑架五步远已摆好了一把黄竹藤雕深椅,和熙懒懒得往里一靠,自顾自摆弄起衣裳的袂边儿。

      刑架上绑缚的正是曾经权揽东宫,后来却又“死于边塞”,今日妄图半山弑主的旧臣石敬丛。几缕垂落的蓬发完全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灼灼白焰更是加重了他眉目间的阴影,让人看不出一个死期将至的人此刻内心是做何念。半晌,石敬丛突然从喉咙里咳出两声笑,接着笑声愈发浓重,听起来却过分悲凉:“罪臣早知,太子殿下最是心狠。我以为只要我忠心耿耿……原来在殿下眼里,所有人都不过是达成目的的工具。一旦有任何危及到自身的时刻,任何工具都不吝弃之……”

      “你既然想明白了,又为何替他走这步险棋?”和熙挑起一边眉梢,冷笑道:“刺杀朕是否为太子授意?”

      “罪臣早就是鬼门关边的‘活死人’了,现在说谎又有何意义?”石敬丛顿了一顿,缓缓哑声道:“太子殿下从未对罪臣直言要谋刺陛下。但是我跟随东宫十数年,早就知道,只有陛下崩逝,太子才有出头之日。”

      “但是今日所闻,罪臣才恍然觉悟:陛下——性慈,心软。”

      烛火瞭然的密室内所有人的影子都晃晃悠悠,和熙突然低声笑了几下,笑声断断续续、模模糊糊:“你见到朕宽恕太子,就觉得朕心慈手软?石敬丛,你为宦十数年,见识都长到狗身上去了。”和熙声线突然冷黯下来,“朕杀过很多人,有该死的,也有本不该死的。一时的宽宥又算得了什么恩赐,或许朕只是在等杀一个人的最好时机。就像你,今夜便是好的时机,石卿,这一次是‘真’死了。”

      “罪臣认命……罪臣更须感激陛下,死之前看清了…十年忠耿如竹篮打水。是太子令臣生,也是太子欲臣死。但是……咳咳…咳”,浓稠的黑红色血线顺着石敬丛的嘴角一直淌到下颏,又一滴一滴砸在砖石地上,他似乎已伤重难愈,言语间气若游丝:“但请陛下听臣一言……我石某人断人不清,忠心错付,难逃一死。太子……太子早已不是幼犊,是一匹…咳……长全了獠牙的狼!只不过碍于陛下的威势,小心翼翼地掩盖着他的欲望……野心……罪臣死不足惜,但若天家再次重演十四年前的悲剧,则皇朝不稳,国将不国!咳咳……咳……”

      石敬丛似乎是铆足了最后一丝力气,声嘶力竭地叫嚷着,更多的鲜血汩汩洇洇。和熙静静地盯着他半晌,扭头朝身后着靛蓝色滑绸的太监言语了几声,随后便在金吾卫和内官的随侍下返驾回宫。这里,已不是值得多呆的地方了。和熙心里更记挂着别的事。

      此时,燕喜堂东暖阁的盥室里——

      “主子,净身的热汤、沐浴的物什都一应齐备了,皇后娘娘刚着令内臣催着主子快快入浴。娘娘还为主子新赶制了几身寝衣,内臣捡了主子喜欢的青柳色,就放在大屏风旁的矮榻上了。主子?主子要内臣服侍更衣吗?主子?再拖沓只怕又得添热水了。”小禄子一边伸手指微微点了点水面,试过热汤的水温后,朝大屏风内左右翘了翘脖子。只是那几层细蚕纱糊裱的美人屏风看东西影影绰绰的,四殿下似乎斜歪在贵妃榻上,一动不动。

      “禄子,你下去吧,我自己来就行”,怀琛用力抻了抻腰身,一阵酸胀感从脚底浮起,霎时就溢满全身,仿佛每一个骨缝里都叫嚣着今日一整天所历患的辛劳,“我想一个人呆着。”他忽然觉得若有所失,眼前又浮现出和熙的影子,他身上特殊香料的味道,他笑着逗弄自己,他轻轻揉捏自己的脸颊和耳垂……怀琛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右耳肉嘟嘟的耳垂,还是温温的。切,下次再不会乖乖地让爹爹捏这里,怀琛愣愣出神,嘴里小声咕咕哝哝。

      突然,一个女孩子亮脆的娇笑声刺破了四下静寂的热氲,如一挑小爆竹噼噼啪啪炸开,整个盥室中的雾气恍然间荡溢开去。怀琛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转身寻觅这诡声的出处,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善儿,吴姑姑骗咱们,四殿下明明就在这儿呢!我看她就是想把咱们都支开,自己一个人讨殿下欢心。”屏风后突然窜出一个年轻宫婢的俏脸,就这样与怀琛四目相对了一晌功夫,偏又自己脸红笑道:“真是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说的一个样儿,四殿下天生生就得风流清隽,神仙般人物,把其他几位皇子都比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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