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

　　华灯初上，灿若星河。

　　整个锦都城沉浸在辞旧迎新、喜气洋洋的氛围里。爆竹声四起，男女老少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阖家团圆共迎新春。

　　锦都城也赶着除夕降临，换上了新的银装，再衬上错落的红灯，喧天的锣鼓，让人光看着就心生喜悦。

　　如此热闹的日子，恣欢楼却不营业，关上门来过除夕。楼中人几乎都是孤家寡人，无家可归，更是没有地方容他们过年。于是他们便都留在楼中，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年年如此。

　　“诶诶诶小心着点，刚出锅的鱼别给我碰洒了！”一个装束艳丽的女人一手端着一盘鱼，刚从厨房出来就被人撞了个满怀，差点把香飘四溢的鱼肉全洒在地板上。

　　“对对对不起！阿英姐我来帮你！”撞人的少年连忙上去帮忙。

　　这少年就是陆昌，几月前沈别从亡命徒赵财山那地牢中带回来的。小孩子长得快，在恣欢楼又伙食好，这才几个月个头就窜了不少，脸颊也圆润起来，褪去了病气。

　　“去去去，一边去，小孩坐着等吃就行，添什么乱。”阿英姐躲开他，“这鱼可是你姐做的，这么香，碰地上了小心你姐出来揍你！”

　　陆昌招架不住，乖乖贴在墙边给她让路。

　　女人气昂昂往前走，又猛地退回来。

　　“阿昌，沈公子难得留在楼里过年，你可千万不能闯祸，小心公子把你赶出门去！”

　　陆昌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还有！见了沈公子多说些吉祥话，小孩子过年一定要记口风知道吗？乱说话也是要被赶出去的。”

　　陆昌头都点得有些晕，阿英姐这才满意地上菜去了。

　　楼中所有厢房今日全都坐满，平日在楼里的姑娘小厮们今天全聚在一起吃喝聊天，其乐融融。

　　“沈公子？”阿英姐敲开门，把菜端进去了。

　　桌上只有沈别一人，满桌子菜他还没动多少。

　　“沈公子，这鱼是陆姑娘掌勺做的，您尝尝。”

　　玉盘中的鱼双面都煎得金黄酥脆，淋上醇香浓稠的酱汁，再撒上翡翠红珠般的葱花、辣椒做点坠，飘香十里。

　　沈别起筷仔细尝了一口，点头认可：“手艺不错。”

　　阿英立马笑开了：“是呀沈公子，这陆姑娘看着身子弱，没想到有这么好的手艺，她要是留下，我们恣欢楼就又多一个上好的掌勺师傅了！”

　　沈别问：“陆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阿英立马答：“托沈公子的福，陆姑娘现在大好了，能在厨房干整日呢！您看——她是不是就留在楼里了？”

　　当初将他们姐弟俩带回来，沈别就没想过要赶他们走，只是陆昌年纪小，念书时贪玩，楼里的阿姨姐姐们时常吓他说不认真念书就要被沈老板赶走，但说的人多了姐弟俩就会当真。

　　“进了恣欢楼哪里还有出去的道理？”沈别说，“既然有手艺，就让她留在厨房帮忙吧，我看她奏乐歌舞实在够呛。”

　　陆姑娘本来不打算以自己的手艺谋生，看见台上婀娜多姿的姑娘，她也毛遂自荐想要试一试。

　　这一试可不得了，她虽然一副能歌善舞的样貌，却是个歌舞白痴，四肢僵硬像跳大神不说，还接连绊倒了好几个姑娘，一个个摔得膝盖淤青上不了台。阿英看不下去，这才把她从台上薅下来，让她干些别的活计。谁知道这姑娘一手好厨艺还藏着没拿出来，这才被塞进厨房算是回归本职了。

　　阿英一听沈别答应了，神色立马放松了不少，呵呵笑起来：“是是是，我这就去告诉厨房一声。”

　　临出门，她又杀了个回马枪：“沈公子，今天这么热闹，不和大家一起吃饭吗？”

　　沈别夹了一筷子鱼悬在空中差点掉了：“不必了，你们玩吧。”

　　和老板一桌，谁还能玩得尽兴。况且沈别今日留在这也不是为了吃这顿饭的。

　　阿英应声，终于出去了。

　　门一开一关，楼里的喧闹声立马包围了她。

　　她在门外站了片刻，心里不是滋味。

　　阿英在这楼里时，这里还不叫恣欢楼。那时候的沈别不过也才十四岁，他来到这楼里少年英雄一般一掷千金，却不为美人一笑，而是盘下了整座楼，把这里变成了姑娘们的安身所，成了她们的家。

　　十年来，她算是看着沈别长大的，别人都说沈公子像个神明，救人于水火，总是带着对众生的怜悯，见了谁都只表露温和的笑意，不会与你多说半句话。

　　但阿英体会出了些不同的——高处不胜寒。

　　若要说沈公子是神明的话，那他一定是个孤独的神明，不会主动靠近谁，也不让别人随意靠近，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宝座上望着疾苦的人，随手一挥就能救下他们。

　　“阿英姐，快来吃吧！别忙活了！”

　　阿英被他们一嗓子喊醒了，觉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纪，总是在感慨。

　　“诶，来了！”

　　众人举杯痛饮，桌上酒菜伴着欢声笑语渐渐空了，大家便一起奏乐跳舞，还拉上了陆姑娘一起。

　　歌舞升平，灯红酒绿，新年将至。

　　陆昌在楼外放烟火，炫彩的烟火随着“嘭！”地一声炸开来，随即一朵接一朵，引得众人纷纷挤到窗边去看。

　　“快来看！”

　　“哇——好美啊！”

　　“希望明年比今年更好！”

　　“我也要许愿！”

　　“希望明年能赚到更多的钱！”

　　“希望能找到一个英俊潇洒的如意郎君！”

　　“不英俊不行吗？”

　　“不行！”

　　“那要多英俊的？”

　　“起码——得像沈公子那样！”

　　“哈哈哈——”

　　“希望明年先生可以少留些课业……”

　　烟火带着大家的愿望冲向半空，开出五颜六色的花，预示着来年的红火与好运，留下缤纷的光影印在祈愿人欢喜的面孔上。

　　也印在沈别期许的双瞳中。

　　他独自站在沈府院落里，远远看着这场烟火。

　　沈府没让人布置烛火，一切还像以前一样，平平淡淡好像没人在府中过年。

　　他不是没有见过烟火，却觉得今日的格外好看。从前在祈安山谷的宅子里过年，只守着雪中的三块墓碑就能度过一整个年关，没什么可求的，也没什么期待的。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在等一个人，等他和自己一起迈向新的一年。

　　而储征作为皇帝，宫宴自然不能缺席，等他结束后再出宫，也该是后半夜的事了。

　　沈别想着，蹲下身徒手抓了两把雪，松散的雪花被他紧紧捏在一起，不久就成了圆滚滚的雪球。反正闲来无聊，他干脆在院中堆了个雪人，随便抓了花坛里的鹅卵石安在面孔上，歪歪斜斜丑得很。

　　堆的人却很高兴，又放了几块在头顶当做王冕，心想自己堆了个储征。

　　堆完了就和储雪人大眼瞪小眼，又觉得无趣起来。

　　“什么时候来啊？”

　　“好无聊啊——”

　　他对着雪人言语，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傻，最后也不说话了，起身要回房中暖暖身子。

　　正要转身，却闻见一阵熟悉的清香，接着是身后轻轻的脚步声。

　　来人故意把脚步放得很轻，但在寂静的院落里无异于走一步踩一根树枝。

　　沈别脸上浮起笑意，回眸一望，储征迎面走来，提着精致的灯，一身华丽又不凸显身份的衣着和沈别的如出一辙。

　　“怎么在这里？雪里这么凉。”储征拉过他冰凉的手暖着，将人扣在怀里。

　　“没事干，出来看烟火，”沈别安分地任他抱着，“顺便等你。”

　　两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见面就忍不住要亲吻许久。

　　直到脚边的雪人突然塌了，两人才停下。

　　“你堆的？”储征指着丑雪人问。

　　“对啊，堆的是你，怎么样？好看吗？”

　　储征失笑，强行给了肯定。

　　“怎么不堆个你，你最好看。”他说。

　　沈别也对自己的手艺有清晰的认识，连忙否决：“胡说，堆出来就不好看了！”

　　转而想到眼前这个人此刻不该在这里，他又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储征叉腰道：“我一个皇帝，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谁能管我？”

　　除夕宫宴，宫中戒备比往常森严，他只字不提自己装作身体不适退出宴席后怎么被秦唤洲掩护着才出的宫门。

　　沈别看破不说破，静静看着他演。

　　储征说了许多，他也没太听进去多少，看着眼前人许久终于忍不住道：“亲我一下。”

　　储征的话戛然而止。

　　两人对视间，新年悄然而至，千家万户一起点燃烟火，纷纷放飞了对新年的期望与祝福。

　　绚丽多彩的烟火下，两人唇间落下一吻。万千纷扰化作虚空，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们二人相拥。

　　不远处突然有了些动静，沈别停下动作，看向那里厉声问：“谁在那？出来！”

　　柱后的影子微颤，犹豫半天终于冒出个头来。

　　“沈公子！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财源广进！”

　　陆昌拎着食盒低头看地板，吉祥话一串接一串。

　　沈别：“……”

　　储征：“真会说话。”

　　陆昌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刚刚不该看的也都看见了，简直无地自容。

　　“沈公子，阿英姐让我给你送些夜宵过来，说守夜难免会饿的，给给给你准备了上好的糕点……”

　　沈别也有些局促，但装作没事人一样。

　　“知道了，放屋里吧，有心了。”

　　陆昌得令立马放进屋里，接着埋头快步离开了。

　　“他好像被吓到了？”储征挠挠沈别的脸打趣道。

　　沈别：“……跟我进屋！”

　　储征：“不是说屋里无聊吗，我们去街上吧，来的时候看到街上很热闹。”

　　沈别听得心痒痒。

　　“走吧。”

　　他被储征拉走，两人踏雪来到街上，果然热闹得紧。

　　大红灯笼成片连在一起，光影洒在白雪上。

　　家家户户都一样，过年时最快乐的人就是家中稚子。街上许多孩子在奔走，学着大人的模样互相拜年。

　　一个孩子戴着红绒帽，穿着喜气的红衣，面颊鼻头冻得通红也全然不管，一只手捂耳朵，一只手点燃炮竹，炸了沈别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身边炸开的火光吓得沈别突然躲了一下，撞进储征怀里。

　　噼里啪啦一顿响，储征拉揽着沈别往空处跑，全然没有皇帝平日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突然觉得怀里人也像个小孩子，同样冻红了脸颊和鼻子，脸上也洋溢着难得的无忧无虑的笑。

　　还差一顶虎头帽。

　　他让沈别在原地等着，自己去去就来。

　　在店家的介绍下，他选中了一顶适合沈别的虎头帽买下，想象着这人戴上会是怎样的可爱。不由地想起，若是趁沈别还小的时候送他一顶虎头帽，一定也可爱得紧。

　　他朝沈别走去，远远看见那人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面色有些凝重，思索许久后离开了那里，朝反方向快步离开了。

　　储征心生不妙，趁还能看见人影，立马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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