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闺中人

　　三个人最后在海狮馆看了个表演，被虎鲸溅起的浪花兜头盖脸淋了一身。

　　从场馆出来，萧谢站在路边，把身上的T恤脱下来，拧出一汩汩水渍。

　　看到他露出的上身，特别的身侧一条条暴露凸出的肋骨，杨微很感慨：“阿谢，我忽然感觉好对不起你啊，你看看你在我家住着，瘦得像狗肉馆里拐骗来的流浪狗一样……”

　　萧谢又绷不住了，“你这是什么比喻？有必要吗？就冲着你这么损的一张嘴，我绝对相信你能在辩论赛里胜出！”

　　另一边的唐沛也默默把身上的衬衫拧干，萧谢不服气地一指他，“你看他，他也瘦哇！”

　　杨微的眼光拧转过去，看得唐沛原地一僵，愣在那里。

　　杨微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阵，然后转回脸，语气充满了安慰，“人家那叫腹外斜肌，你这叫排骨……但是没事的，阿谢，表姐还是很喜欢你的，就算是排骨也喜欢。”

　　“……”少年侧过脸，默默忍住宽面条眼泪。

　　中间的一段日子，蓝耀离没有再出现，杨微始终还是暗暗希望，他在做后手准备，他的心思那么重，肯定不会□□在自己身上吧？

　　但是不管她多么希望时间走慢一点，八月十五这一天依然还是碾轮一样，沉重地滚到了眼前。

　　前一天，杨微失眠了整晚，她数羊数了几万只，瞪着眼睛熬到天亮，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神经质的气氛。

　　早上出门时，萧谢还在感叹，“中秋节最后的一天假期，没想到我们是干这件事。”

　　“我感觉很割裂……”杨微幽魂一样走在旁边，眼光无神，随机在周围扫视，“什么东西都是和平时一样，只有我们不同。你都不敢相信，我们正要去参加一个宗教活动，输了就会输掉一个杰出青年的下半辈子……”

　　萧谢眼光斜过去，“你要不要再斟酌一下，用‘杰出’两个字形容他合适吗？我越来越感觉，你被他给骗了。”

　　“我倒宁愿希望他在骗我……”走了两步之后，杨微忽然蹲下来，不敢再走了，“我不行了……这个任务太沉重了，我不可能完成的！我这辈子都没承担过这么重的责任！”

　　一只手从旁边伸来，把她从地上拉起，唐沛半搂半夹着她，带动她往前，“没有那么难。很多的事就是迈出第一步时最难了，等到你真的完成，你就会觉得不算什么。”

　　杨微想了想，开始挣扎，“不是的！我这边不是的！一般这种难题最后都会让我脱一层皮，我不试了！我要回家！”

　　萧谢都看不下去了，“要不然就算了吧，你看看表姐吓得跟小鸡一样，我们干嘛为了一个突然闯进来的人做到这种地步？他跟我们又有多大的关联？”

　　唐沛蹲下来，面对面平视着杨微，平静地问她：“你现在认真想想，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如果今天我们躲进家里不出门，以后会不会后悔？你还会再帮助别人吗？朋友这个概念，对你来说和以前一样吗？”

　　她果真想了许久，最后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说的对，不能退缩。我们可是为了小蓝的人生在战斗！我们一定得支棱起来！”

　　蓝耀离来得很早，他不知道在太清宫外等了多久了，还是靠着他那辆红色罗密欧，但是人素得很。

　　他剃过头发了，将后脑垂落的发缕都剃掉了，显得机敏凌厉了很多。身上也穿着件极素净的白底蓝纹衬衫，全身上下除了一条腰带，没有任何装饰。

　　杨微乍一看到他，稍微愣了下，忽然有种大决战临近的感觉，上前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不管对方是什么世外高人、高僧大儒……”

　　说到一半时，杨微停住嘴，她看到了几个熟人从停车场走出，也朝着正面方向走近。

　　最前面的是见过了好几面，已经很熟悉的蓝耀乾，诡异的是他身后跟着的人。是个高大的和尚，像模像样穿着件簇新袈裟，表层金线在阳光下烁烁放光，耀人眼目。

　　“无觉……禅师……”

　　看到杨微一脸懵逼的表情，蓝耀乾竟然还很得意，“小七，你就找了几个高中生来？你说我裸考，你这是直接弃考了？”

　　蓝耀离没有什么反应，表情跟平时一样，含着淡淡的微笑，“这位上师，不知道在何处修炼？”

　　无觉禅师今天的模样很专业，双手合十，一身佛香，和那天给杨微等人留的印象相差颇大。

　　“无觉禅师在业界非常有名，”蓝耀乾也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目前任职于本市佛学院。”

　　无觉禅师马上垂头含胸，念诵佛号，“阿弥陀佛——”

　　这个瞬间，杨微甚至升起了一丝同情，“蓝大哥……你真的想好了吗？不想换一换？”

　　“呵呵。”蓝耀乾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咱们拭目以待，今天，不死不休！”

　　杨微望着他进门的背影，还是挂着一脸同情的神色，转过头看着几个人，“没文化，真可怕。”

　　萧谢若有所思，“他会不会是故意的？就是为了不被选上？”

　　“应该不会吧。”杨微啧了一声，“那他自己来不就好了？他自己就足够达到落选的水平了。”

　　老三蓝耀泽来的时候，杨微更绷不住了，他也带了一个熟人，一头白丝显得仙风道骨，脸颊两侧颧骨高耸，白色的眼珠子十分惊悚。

　　“楚仙姑……”这下杨微是真的麻了，主动上去打了个招呼，“好几天不见了，连我那个舅舅都消失好几天了，您要是见到他，麻烦帮我通知他回家。”

　　楚仙姑冷淡地点点头，一副世外高人的高冷模样。她旁边的蓝耀泽同样很骄傲，仰着头俯视着对面的杨微几个人，“现在攀关系已经没有用了，小七，好好享受自由的空气吧，毕竟吸一口少一口了。”

　　看着他进门，唐沛转头看了一眼杨微，“现在你不紧张了吧？”

　　“唔……”她犹豫地回答，“说实话，现在我感觉到的还是荒诞比较多。”

　　“是不是觉得辜负了这段时间的努力？”

　　“那倒也没有，如果不是这个机会鞭策我，我也不会花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学习那些。”

　　蓝耀离一挑眉，“你都学习了些什么？”

　　没等杨微回答，萧谢先翻了个白眼，开始倒苦水，“她就是个没头苍蝇！凡是觉得有用的，全部背起来了。”

　　气氛没那么紧张了，周围的空气都松弛下来，蓝耀离笑着说：“你为了我，付出这么多，如果我的下半辈子今天没输掉的话，你应该拥有一份呀。”

　　“哎！不敢不敢！”杨微赶紧摇手，“这又不是大白菜大萝卜，怎么能随便分给别人？”

　　但穿过了悬山造景，进入三官殿，气氛又戛然而变，夏末秋初的风竟然带着一点冷肃，高大的泥塑神像高悬在上，阴森肃穆。

　　杨微又看见了那一天蒙着眼睛走过的路，是一条隐蔽的地下通道，入口在神殿侧面，好像落着一个方形井盖。打开盖子，冲面一股凉气，激得人马上抱住两臂，开始摩挲。

　　第四位参与者也出现在地宫下，蓝耀羽看起来到得更早，他身边的人更稀奇，就是净韵道长本尊。

　　几个人先是扯皮了一顿，蓝耀乾尤其暴躁，指着净韵道长，完全不顾形象地怒斥，“他原本就是选拔仪式的评委，怎么能自己参加？这不成了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

　　净韵道长跟那一天初见杨微时没有变化，蓄着长须，身上一件灰蓝旧道袍，满面春风，言笑晏晏地回答：“无妨无妨，今年的评委换了，评价几位的规则也完全不同。我参与与否，影响不大。”

　　几个人都一愣，看见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出现在地宫，是个男人，大概四十，看起来平常普通，一身茶色商务西服，就跟街上卖保险的业务员一样。

　　净韵道长替几个人介绍，“这位是冼烟海先生，他是今天的评委。”

　　叫嚣的声音马上吵得杨微脑仁嗡嗡，几个蓝姓的大后生，一个个变得像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一样，揪头发扯头花，就差原地干起来。

　　“咳咳。”蓝耀离到底还是个体面人，叫停了几个哥哥的揪斗，“你们的共同敌人好像是我吧？”

　　几个人回过味来，当时也不打了，互相又和和气气落座。

　　那个陌生的冼先生始终坐在一条古风的长桌案后，翘着一条腿，低头翻看手里的东西，漫不经心地说：“几位不需要紧张，我就随便问几个问题，遵从内心，如实回答就行。”

　　他的声音一出来，杨微又一愣，隐约有种熟悉感，与模糊的记忆隐隐呼应。他的声音比常人略微低沉，鼻音较厚重，有点像西方人的发音方式。

　　“几位对自己的名字来历有什么见解啊？”

　　问题一出，杨微马上惊喜地看着唐沛，“果然！你就是押题的神！”她一扭头，马上举手抢答，“对我来说是送分题，我就不客气了。我这个名字出自《道德经》十四章……”

　　冼先生笑而不答，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那你怎么看待天之道呢？”

　　萧谢一抬头，“那我知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嘛。”

　　杨微一边点点头，一边悄声问：“你答得是不错，希望不是看武侠小说看来的。”

　　萧谢埋下头，“我跟你们那些个姓杨姓萧的又不一样，我本来就讨厌背书……”

　　坐在另一边的净韵道长慢悠悠地回答：“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金玉满堂，无法守藏，所以事情做到圆满之后含藏收敛，就是天之道。”

　　冼先生又问：“那先生对圆满是怎么看待？”

　　净韵道长想了想，回答：“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万物蓬勃生长，我从旁考察观看，就很圆满。我本来就是出世之人，凡俗的纷扰不入我心。”

　　蓝耀离在旁边嗤了一声，“您每年收的香火可不少，光是月光集团烧的，就够把太清宫里外翻修几次了，这样也叫凡俗的纷扰不入你心吗？”

　　冼先生的眼光转向了他，这次的问题很特别，“我听说，你是这一代最受宠的一个，那你怎么看‘宠爱’呢？”

　　“宠爱？”蓝耀离满脸的嘲讽，“我喜欢这个问题，我得好好答一答……”

　　“哎哎哎？”杨微赶紧打断他，还把他扭到一边耳语，“这是关键时刻，决定下半辈子的，现在不是过瘾的时候！”

　　生怕他一开启嘲讽模式就忘乎所以了，杨微赶紧替他回答：“宠为下，辱为下。不管是宠爱还是侮辱，其实没有区别。如果因为别人的态度，轻易影响自身，得之若惊，失之若惊，其实都是把自己放在比别人低下的位置，只有不在乎宠爱，也不在乎侮辱，才是真的把自身放在与别人齐平的位置上。”

　　萧谢一撇嘴，和唐沛咬耳朵，“表姐也就是说说，她最在乎别人评价了，一句小胖妞她能发疯半天……”

　　这一场漫长的考教与辩论进行了多半天，把几个人累得脑筋迟涩，精神都萎靡了，直到了黄昏时候，几个人就像被烤干的芋头干，蔫巴巴地团缩在座位上。

　　杨微现在不单不害怕，还只想快点结束。冼先生似乎终于要出那道最终的大题了：

　　“我还想问问几位，对于统治者是什么看法？”

　　杨微一愣，侧过脸跟蓝耀离悄悄问：“怎么回事？不是说辩法吗？怎么越来越像考科举了？”

　　他的反应很奇怪，似乎陷入了复杂的思考里，眉心深刻地皱起，眼光也打量起桌案后坐的人，“这个问题……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冼先生摊了摊手，“这里又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几个，而且我们也只是随便聊一聊。”

　　净韵道长先开口：“太上，下知有之。最好的统治者就是人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所谓无为而治嘛。”

　　蓝耀乾和了个哈欠，打起精神，“那你这么说，我们这个集团也不需要打理，放任它不管，就是最好的经营方式了吗？”

　　净韵道长想了想，又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其实长久以来，统治者都是用阻塞民智的方式，来稳固局面，稳定自己的统治。”

　　冼先生忽然发出了一击灵魂发问：“照您这么说，仁义和慈孝是相互背离的，两者只能有其一吗？”

　　净韵道长笑着摆手，“我才疏学浅，不敢随便发表看法。”

　　楚仙姑嘀咕一声，“问题是你这个老道士提出的，你不敢答，那谁来答？合着你埋了一颗雷呀。”

　　杨微也蹙着眉想了想，想不到合适的答案，扭头看着旁边的唐沛，低声问他：“可惜这次你没押中最后的大题，他怎么会问了个这样的问题呢？”

　　唐沛同样想了很久，“从世界大道角度思考，天地本来就无所谓仁慈，不可能用人的参照，来考教一切东西。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任凭万物自生自灭，这也不能叫不仁慈。所以单提出仁义和慈孝的观念，是没法评价的。”

　　冼先生认真看了他许久，最后点点头，“你说的也没错，你是个理性超过了感性的人，我欣赏你。”

　　杨微有点吃惊，这还是这个冼先生今天一整天，第一次发出了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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