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折堕

　　——花期已至。
　　推门的一瞬间，在清晨冷冽的空气中流荡的幽幽花香向玉锵低语。
　　天色刚蒙蒙亮，飘渺的雾气在深渊中流淌，如纱，如云，笼罩了这方幽闭的天地，露水盈盈地坠在花瓣草叶上，晶莹透亮，瀑布水声隐约，这本该是一副清幽如墨色山水画般的景色，却硬生生被那仿佛一夜之间绽放的、烈艳到极致的大红色花朵抢占尽了风光。
　　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
　　凤凰木，花开了。
　　成千上万的红色花朵一夜之间怒放，恣意铺满了整个结界，宛若瑰丽的云霞。
　　满目灿红，灼灼倾世。
　　清幽的花香沁入鼻端，玉锵立在门前，看着着结界如今的模样。
　　真美啊。
　　就像那个他孤身在残破的废墟中看着尸山血海的那个黄昏，那时染红了世界的红色也是如此烈艳。
　　他踱步到石室前那棵最大的凤凰木的树下，苍白的手抚上粗糙的树干，玉锵仰头望去，再烈艳的红，也撞不开他心中永久沉寂的黑暗。
　　恰逢风起，漆黑的衣袍和披散的青丝被风扬起，凤凰木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向他飘落，蹁跹如蝶。
　　像是要温柔地拥抱他。
　　玉锵没动。
　　于是他被扑面而来幽香抱了个满怀。

　　“凤凰花开了！马上要开月市了！”
　　“怎么？想去？”
　　“想去！”
　　“去是可以……但是先说好，不许惹事！”
　　“什么惹事！我这次是要去拿下这次月市的比武冠军的！”
　　“啧啧啧，不信。”
　　“不信你就等着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少年的清朗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张扬，正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临走之前，少年回头看了一眼晚霞中的怒放的凤凰木，美的那样张扬，那样骄傲，花朵烈艳，如火似霞，顿觉心中豪气千丈，可仗剑踏遍九州五岳，四海三江，可与无量仙尊交锋，敢与日月星辰争辉。
　　他也曾以为自己如凤凰木艳绝天下，恣意张扬，却终是发现他原来只不过一株天冬花，吞冰而生，饮血而长，在至寒之地终生孤寂。
　　玉锵自嘲一声，薄唇血色浅淡。
　　罢了罢了。
　　人非花，花非人，花可开年年岁岁，一次一次的重来，而人，却只能一生一瞬，并且无法回头。
　　那个骄傲地说着不信天不信命的少年很久之前已经死去了，连他那曾经被称为灿若星辰的眸子里的星辰也死去了。
　　如今，只剩下麻木的混沌，只剩下静寂的黑暗。
　　每一年的凤凰木花开，都会拨动玉锵的心弦，今年，似乎也是一样。
　　玉锵在树下的玉桌边坐下，拂去散落在玉桌上的花瓣，银线将散落四周的棋子一一捡起，放回棋奁中，然后他执起一枚黑子，落子，重开一场棋局。
　　山中无岁月。
　　玉锵看着丹炉中炼制的药从黄阶，到玄阶，到地阶，再到天阶；看着凤凰木一次次怒放，再一次次凋零；看着一次次的春夏秋冬轮转而过，春有花夏有雨秋有实冬有雪；看着青石小路越来越光滑，不见了曾经的棱角；看着赤棘酒被酿了一坛又一坛；看着药园里的灵植被他采摘后不知又何时长了出来...
　　想当年，他可是信誓旦旦地说他虽是玉家人，但他此生只会成为一名剑修，绝不会学习炼丹之术。
　　玉锵忆起当时父亲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微微地勾起了唇角。
　　但这抹笑意就像身旁的晨雾，很快就消散了。
　　玉锵心头微叹，其实他早已经记不清楚父亲的模样了，只隐约记得他因为自己而生气时翘起来的胡子和他最爱喝的千叶茶在瓷盏中升腾的袅袅香气。
　　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前尘往事，回忆起来的时候，却又似乎历历在目。
　　玉锵落子，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清晨。
　　棋局黑白分明，正如阴阳难通。
　　他所熟悉的人们，都已经一个个离开了，或早或晚，就连即墨越，竟然也灵寂了。
　　真遗憾。
　　他本该由玉锵亲手处决。
　　玉锵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记起即墨越的名字了，这个人在他的心里如同模糊的碑文，三言两语的碑文之下是密密麻麻的故事，他知道那些故事，却已经不想记得了。
　　微风摇动凤凰花，雾气蒙蒙，艳红色的花瓣娇艳欲滴，凤凰花一夜花开，一夜花落，只盛开七天，曾经是玉家的家纹，玉锵小时候还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要选择凤凰花作为家纹，父亲的回答现在他还记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玉锵执棋的手忽然一顿，他想起了那双深紫色的眼睛。

　　若华蹲在地上，欲哭无泪。
　　这下是真完了。
　　他只是在厨房里点了一堆火，做了个简单的早饭而已，没想到出门一看，附近生长的那种蓝花全都枯死了。
　　连一株没活下来。
　　完蛋了。
　　自己吃了他一朵这个花，就快被大卸八块了，这下附近生长的所有蓝花都死得透透的，那人绝对会把自己扒皮抽筋的，若华的四肢已经开始幻痛了，可他也不知道这种灵植怕火啊....
　　他伸手，小心地碰了碰蓝花已经化为焦黑色的花叶，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它碎了一地。
　　真别吧...他还没正儿八经地活几天呢...
　　若华提心吊胆地数了数，每数一朵，他的心就跳一下，他数了好几遍，一共八朵花。
　　大概自己得被凌迟....
　　若华捂住脸，心里哀嚎。
　　自己也不是什么喜欢惹事的人啊，怎么就能这么不要命地得罪他呢？
　　最惨的是，他听到了脚步声。

　　玉锵面无表情地看着老老实实地跪在天冬花尸体边的人，额角的青筋微跳。
　　他都快被气笑了。
　　从某种方面来说，这小孩还挺厉害的。
　　“你的传音里也没说你要毁了本尊的灵植。”他冷冰冰地开口。
　　若华缩了缩脖子，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发经过。
　　他头也不敢抬，只是垂着脑袋盯着地面，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然后我一出门，就……看见这样了……对不起……”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已经细若蚊呐。
　　提心吊胆地说完最后一个字，若华浑身僵硬得不敢动弹，生怕下一秒自己就身首异处了。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甚至比那天自己胳膊被缓慢拽断的时候都难熬。
　　要不然自己先自断手脚以示诚意？
　　胡思乱想的若华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叹。
　　他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他怔怔地看着玉锵微微俯身，向自己慢慢靠近，那双逐渐清晰的幽寂黑瞳平静如冬日湖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他的黑发散落，苦涩清幽的药香如微风清浅地掠过若华的鼻端。
　　但他避开了自己。
　　他与若华错身，伸手摘下了若华身边的一朵枯萎的天冬花。
　　若华怔愣着回神。
　　玉锵垂眸看着手心的残株，在灵力的小心包裹下，它还能勉强保持原来的样子，“天冬花是极阴至寒之物，附近不可有火舌，一旦感知到火的气息必将全株枯萎化为灰烬。”
　　他的语气平淡，看不出若华预想的那种暴怒迹象。
　　玉锵撤走了围绕着天冬花的灵力，刚刚还能勉强保持原来模样的花朵瞬间化为了飞灰，乘着一阵风飘向远处。
　　“记住了吗？”他抬眼看向若华。
　　若华用力地点头，“记住了！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那好。”玉锵在若华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这些石凳虽然做工粗糙，但造型还倒是挺古朴，“那你准备怎么补偿本尊的损失？”
　　还是来了。
　　但是若华出乎意料的不怎么害怕，可能是因为这个人现在没在笑……吧？
　　“我不知道，”他沮丧地说，“我这条命都没有那些花值钱。”
　　“你有这点自知之明倒是不错。”玉锵冷哼一声，“过来。”
　　若华乖乖地膝行到他的身边，睁着一双深紫色的眼睛看着玉锵。
　　“给本尊讲个故事吧。”玉锵轻声说。
　　若华一愣，还以为听错了，他有点困惑地歪了歪头。
　　“如果故事讲得好，就算你补偿了。”
　　玉锵的语气温和了不少，他伸手摸了摸若华的脑袋，这次手感不错，毛绒绒的。
　　不知为何，若华耳根有点烫，“您想听什么故事啊？我不是很会讲故事……之前没讲过……”
　　“什么故事都可以，”看来玉锵今天心情不错，“你亲眼见过的、听别人说的、戏本子上写的……啊你不识字，反正只要是故事都可以。”
　　他说着说着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坛酒来。
　　玉锵拎着不大的酒坛四下环顾，“缺个桌子。”
　　“……我马上就做。”
　　“不必，”玉锵直接启坛，仰头就灌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眯起眼，“你准备讲什么？”
　　“我……想想……”
　　若华虽然也算见识过不少人世，但是被这突然一问他也没有主意，他冥思苦想，怕这个人嫌弃自己的故事俗，选择一个又否认一个，但记忆里的每个故事不管真假都很俗气，真没有什么特别精彩的，他虽然记得茶馆里的讲书先生说过几段好的，但是自己那时候是偷听，只记得三言两语，压根不知道完整故事是什么。
　　若华想来想去，好不容易选了几个，又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根本就讲不好，他少与人交谈，不善言辞，再精彩的故事在他嘴里估计也是烂泥一滩。
　　越想越着急，若华的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纠结，不知何时换了一个相当豪放的坐姿的玉锵晃了晃酒坛，酒液在坛子里哗哗作响。
　　“怎么了？”
　　“我知道的故事，不是特别精彩……”若华看着玉锵，诚恳地说，“都挺俗的。”
　　闻言玉锵哈哈大笑，几分薄红飞上双颊，他伸手给了若华一个脑瓜崩。
　　“你啊你啊，还真是笨，”他笑着说，眸光潋滟如春水桃花，“这人世间的事情，本就是陈词滥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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