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31 章
绿杨和白柳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棋盘。
在离宫的庭院里,他们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坐着下棋。
杨盈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门,看见无所谓地观赏棋局的李同光,遏制住自己抽他一嘴巴的冲动,怒道:“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
李同光木然地看着她:“连御医也无法解他的毒。我去他府上问过了,这两位算是他的府医,虽然治不好他,但能让他多活几天。”
绿杨道:“他若自己不想活着,华佗在世也救不回他的命啊。”
白柳道:“唉,这也不是他的问题!蚀心之毒已经深入他的心髓,随时都有可能取了他的性命。倒不如说,他现在还喘着气,才算是奇迹呢。”
李同光奇异道:“一个人,怎能在不想活的同时还顽强地活下去?”
绿杨落下一子,悠悠道:“可能是因为,他在等待着一个回不来的人吧。”
杜长史走了出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杨盈忙道:“杜大人,怎么样?”
杜长史喝了几口水,才道:“老夫虽只是略通岐黄之术,但也能看出……新旧伤势叠加,脉象微弱,怕是,怕是撑不过中秋了。”
杨盈无力地坐了下来,沉默着抱紧了自己。
萧十一郎睁开眼睛,却只能看见白花花的一片。
他只好又把眼睛闭上了,费力叫道:“元禄。”
元禄的声音好像隔了很远:“萧大哥,我在这里……”
萧十一郎在心里苦笑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元禄道:“北磐人从合县攻进来了,我和阿盈在回去的路上得到了消息,回来报军情。没想到,居然是二皇子打开的天门关!安帝要立他为太子,封锁了消息……”
萧十一郎的意识马上要沉下去,但他又强撑着浮起来,问道:“立储大典,在哪天?”
元禄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后天。”
萧十一郎心中忽然燃起一簇火焰,他清明了几分,又睁开了眼睛,这回能看清元禄的人影了,他居然打扮成宫女的模样,脸上的脂粉还被泪水洗去了两道。
萧十一郎低低地笑出了声。
元禄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萧大哥,你不能死。阿盈和我说了,如意姐没死,她还在等着你……”
萧十一郎在心里摇了摇头,道:“她在怨我。”
她在怨我绝情的那几句话,她在怨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地中了哥舒冰的计策——要不然,她为什么要用惨烈的死亡来脱身,为什么要让李同光刺她一剑,她明明知道我最害怕的就是她受伤。她一定伤得很重,一定已经忘记了我,要不然,为什么还不出现在我的面前呢?
还是说,她没有在怨我,因为她真的,已经死去了——
无论如何,任如意都轻而易举地杀死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你和阿盈以后要好好的。”
元禄点头,萧十一郎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萧十一郎道:“叫李同光来吧。”
李同光走到萧十一郎的床边。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也流出了几滴眼泪,或者说,他也觉得没必要与垂死之人置气了。
萧十一郎道:“我当了你这么久的师丈,还没来得及送你什么。”
李同光眼中微光闪动。
萧十一郎道:“两天后的立储大典,我会送你一份大礼。”
李同光好像在酝酿着什么,但最终只是冷笑一声:“用不着你操心,萧十一郎,你只需要活着。我只是暂时被关在这里,圣上还需要我的兵,初国公府也会派人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萧十一郎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也沉重了下来。
李同光仍然在犹豫。
他又想起绿杨白柳和杜长史的话,最终低声道:“罢了!就算你知道师父没死,她也没有来见你,而你,却马上要死了。萧十一郎,你不要怪我。”
他转身走出去了。
八月一日,任如意终于得到连城瑾的活动许可。她健步如飞地走到金沙帮的大堂,金媚娘恭敬地等着她,连城瑾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
任如意道:“邓恢来信了吗?”
金媚娘道:“来了。他说,立储大典人多眼杂,即使是您也不好动手,不如还是趁夜色暗杀。”
任如意微一点头,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北磐的事情了吧。”
金媚娘面色发白,赶紧起身欲跪下请罪。
任如意扶住了她,道:“我没有责怪你。天宗有了异动,二皇子又刚刚巡查完天门关,是我的直觉让我猜出来的……而且,我的承受能力没那么弱。”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缓缓道:“ 孩子固然要依赖母亲,母亲却也是同样在依赖着孩子的。世上固然只有母亲才能令孩子觉得安全,但也惟有孩子才能令母亲觉得幸福宁静。”
任如意已经变得更为强大、更为平静。做了三个月的母亲让她收获了无尽的勇气,也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坦然地接受了。
金媚娘刚同她细说完北磐与梧帝在合县抗敌、杨盈变回公主回安都报信,杨盈和李同光双双被安帝软禁,忽然有人道:“安都的探子来报了。”
金媚娘忙叫他进来。
连城瑾也紧张起来,她明白,萧十一郎的消息终于送到了。
探子道:“萧左使五月五日进的安都,五月十日才回了府邸……小人看着,是被马车送回来的。”
任如意道:“那五天,他在哪里?”
探子道:“庆国公府。”
金媚娘忙道:“那他现在在何处?”
探子道:“前两天,他忽然请了邓指挥使来府上……然后,就有人押着他去离宫了,和礼城公主、庆国公关在一处。”
连城瑾道:“他府内有风情会的人,你们可知,他伤势如何吗?”
探子迟疑着,居然嗫嚅不言。
任如意冷冷道:“说。”
探子一抖,道:“是!据风情会的人说……怕是看着不好。萧左使从安国公府回来的时候,就是被人抬回来的,之所以养了两个月多才请邓指挥使来,也是因为……回光返照……”
任如意手里的茶杯已经生生碎成了粉末!
金媚娘忙道:“你下去吧!”
只有她们三人的屋子里,连城瑾已经滑落到地上,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任如意忽然道:“哭什么?我已经知道,他的毒只要杀了李隼就能解,我们杀了李隼,他不就活下来了吗?”
她立刻站了起来,飞奔出了门外去牵马。
金媚娘跌跌撞撞地跟着她,道:“如意姐!马车更快,我们先上马车!”
她们坐在马车上,任如意道:“他既然已经同鹫儿见过面了,不应该知道我没死么?”
金媚娘不敢答她的话。
任如意朝着连城瑾道:“城瑾,你知道蚀心丹吗?他中的是蚀心丹!”
连城瑾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蚀心丹,就算哥舒天,也没有它完全的解药……不!在我走之前,他还让我助他,用连心草炼出了蚀心丹可能的解药!”
任如意死死抓着她的肩:“那解药会怎么样?”
连城瑾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天宗的人都走了,哥舒天知道自己将死,也没力气再试验了……我只知道,那里有蚀心草的成分,与蚀心丹的成分叠加起来,和傀儡术所需的丹药差不多。”
任如意缓缓道:“那他能活下来吗?”
连城瑾拼命地点头:“能的,能的……但是,我们不能杀死安帝!服下这个解药后,安帝会变成他的傀儡,虽然不会危害萧大哥的心脉,但他们多半,这辈子都会生死相连!”
清晨,杜长史踏进萧十一郎的房间,惊异地发现,他居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坐了起来,甚至用发带束好了自己的头发。
他试探道:“萧大人……”
萧十一郎看见了他,朝他一笑:“杜大人,请坐。”
萧十一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道:“说起来,我之前还对杜大人说过不少粗鄙之语,希望杜大人宽恕萧某的无心之失。”
杜长史正色道:“当时是老夫迂腐了,冒犯了任大人。老夫知道,萧大人与任大人,都是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任大人也如殿下一样,虽为女子,气度心境却远胜于男子。”
萧十一郎一笑:“杜大人,我与她早已辞去安国的官职,只个普通百姓,当不起您的一声大人。其实,无论我们是男是女,是官员还是百姓,不是都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杜长史叹气道:“是。”
萧十一郎道:“杜大人怎么没去立储大典。”
杜长史怔怔道:“殿下特地嘱咐我看着萧义士,我只能听从她的懿旨。”
萧十一郎笑道:“萧某好好地坐在这屋子里,能有什么事呢?大人快看,我的两位长辈又要开始下棋了,大人现在去找他们,或许还能与其中一位手谈几局。”
杜长史想了想,道:“我会看着你的房门的,若有什么事,你叫我们就是了。”
萧十一郎称是,目送着杜长史走出去了。
他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却仍然从自己的项链中掏出了一粒连心丹。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子,窗外正对着离宫的围墙。八月的阳光已经无比炽热,连昆虫的叫声都显得那样无力。
萧十一郎把连心丹吞进喉咙里。
萧十一郎的脸色苍白,就如同他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萧十一郎的眼睛,更没有人能形容萧十一郎此时此刻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也没有人能知道萧十一郎此刻眼中的表情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还是空虚。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什么意义?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多么空虚?
有谁能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所想到的是什么事。
他想到的是白云,是流水,是白云下的山坡,是流水的河滩:是山坡上的蜜语,是河滩上的柔情。可是每个人都应该想得到这是谁的柔情,是谁的蜜语,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和心酸,为什么这种蜜语柔情中要有这么多的痛苦和心酸?
萧十一郎的手里已没有割鹿刀。
但真正能杀人的,并不是割鹿刀,而是一柄看不见的刀。
李同光站在大臣的第三排,忽然瞪圆了眼睛。
因为他看见,本来要把那逐鹿天下的象征的割鹿刀递给太子的安帝,忽然拔出了那把举世无双的刀,用它刺过太子的心脏。
任如意像一阵风一样撞进离宫。
杜长史和绿杨白柳都吃惊地看着她。
任如意道:“他在哪里?”
杜长史指了指房门。
任如意又变成一阵飓风撞进门里。
她看见萧十一郎好端端地坐着,心中一喜,连忙紧紧地拥住他,连声道:“萧郎,是我,我来了。”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她。
任如意捧住萧十一郎的脸,看见他已经变得苍白的眼睛。
萧十一郎一字一顿地说:“朕已经知道,洛西王李守基,大开天门关,放北磐人长驱直入!朕深感心痛,今日将他正法,以正国法!改立三皇子为太子,待朕百年之后,着安国公李同光摄政!”
他手握着空气,却如同握着天下最锋利的刀,精确而迅猛地扎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萧十一郎手里已经没有割鹿刀,安帝的手里却有着一把割鹿刀。
元禄喃喃道:“割鹿刀。”
李同光一步一步地爬上长长的台阶,摸着安帝的脖颈,振声道:“圣上薨了!”
安国的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他眼前的景象,仍然是安都宗庙广场的天空。
他又把眼睛闭上了,心想:这次恐怕,真的是再也醒不过来了吧。
金媚娘和连城瑾互相扶着跑进侍卫四散的离宫时,坐着马车的杨盈与李同光也到了。
他们走进房门,看见任如意的怀里躺着已经失去生气的萧十一郎。
她正在发出这世界上最悲痛的一种号泣,就像草原上的母狼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合县,北磐的使者正在向梧帝奉上玉玺。
顾远舟与钱昭远远地看着,朱白水等人也站在附近。
北磐的使者已经打开盒子,里面却只有一把闪着蓝光的匕首!
钱昭头一个反应过来,他向前撞在梧帝的身上,那北磐使者却是个力大无穷的高手,他一匕首下去,哪怕顾远舟的刀已经捅进他的身体,他也仍然深深地把它捅穿了钱昭的左臂,一直深入进梧帝的前胸。
梧帝喘着粗气坐起来,说“孤没事……”
这三个字还没说完,他脸色已经变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朱白水上前查看,震惊道:“刀上有剧毒!”
他的话音未落,钱昭已经斩断了自己的左臂。
钱昭的血流了满地。
秋风瑟瑟。
北磐士兵吆喝着一群女人跪下。领头的人露出淫邪的笑容,道:“你们谁是孕妇?”
哭哭啼啼的村妇中,忽然有人指着一个女人,大声道:“她!她!”
军官狞笑着把那个女人扯起来,大力揉了一把她的肚子:“几个月了?”
那个女人吓得半死,颤颤巍巍道:“五个、五个月……”
军官嘻嘻笑道:“好,小寡妇,今个你算是有福气了,能伺候贵客……”
北磐的左贤王有一个隐秘的爱好,那就是凌辱有身孕的妇女。
他悠闲地走进自己的营帐,看见地上已经爬了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挺起她的孕肚。
他兴奋地扑了上去,可惜再也没能起身。
那女人对着他脖颈上割开的口子笑了一笑,伪装之下,她的笑容仍然艳丽无比,却又无比凉薄。
连城瑾慌忙为梳洗好的任如意披上外衣。
任如意温柔一笑,道:“城瑾,你太敏感了。这个左贤王,已经算是容易的一个暗杀对象,还要多亏了这个孩子。”
连城瑾面色苍白:“如意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任如意喟叹道:“只要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就会来……或许,我仍然是一个杀手,天生就该杀人。”
外面忽然传来骚动,任如意知道是怎么回事,招手让李同光进来。
连城瑾仍然站在任如意的身侧,凌厉的目光像要把李同光千刀万剐。
李同光伏在地面上,不敢抬起头来看任如意一眼:“师父。”
任如意笑了一笑,道:“鹫儿,你很厉害。”
李同光一动也不敢动。
任如意道:“你已经成了大安的摄政王,皇位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
李同光低低道:“多亏萧大哥帮我杀了他们。”
任如意道:“当初他还没来得及把北磐的军情告诉你,你就告诉了他我的死讯。这是当然的,因为你爱我,想让他误会,想让我们分开,因此,你可以面不改色地欺骗他。”
李同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任如意接着道:“后来在离宫,你明明也是有机会告诉他的。可是他和你说,立储大典上有礼物要送给你。你本来是不信的,但也能猜到,他多半要对二皇子或者安帝下手。所以你还是没有告诉他我没有死,可能是怕他失去弑君的动机,可能是怕他反过来怪你隐瞒,可能是觉得他是个将死之人,已经翻不起风浪了。所以,你又选择了隐瞒,利用你我之间的师徒情分,让他用自己的命去助你成就大业。”
她叹道:“李同光,你太厉害了,你的帝王心计已经胜过了这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李同光缓缓地抬起头来,颤声道:“师父……”
但他并没有像曾经那样,膝行上前,抱住任如意的双腿,苦苦哀求。
他明白,或许从他刺了任如意那一剑开始,他们之间就产生了女娲补天也无法填补的裂隙。
他也明白,任如意这一辈子,就算可能再爱上别的男人,也不会选择他了。而且,萧十一郎会永远像幽灵一样,陪伴在任如意的身侧,直到她老去。
李同光也已经长大了。
他深深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开了。
下一个进来的居然是杨盈与顾远舟。
几个月没见,杨盈已经换回了公主的装扮,但一袭白衣,正给梧帝带着孝。她小步跑过来,惊喜道:“如意姐!”
任如意和她拥抱。杨盈上下查看她无虞,又小心翼翼地去看她的小腹。
任如意笑道:“你摸摸它。”
杨盈轻轻地把掌心贴上,露出奇异而快乐的神情。
顾远舟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道:“丹阳王已经登基,率两万大军亲征,最迟年末就会到了。我们安排人手,下个月,你就能回后方。”
任如意忽然道:“我不回去。”
屋内的人都怔住了。
任如意脸上带了微微的笑意,道:“我已经想清楚了。之前,我总觉得,只有任辛死了,我才能作为任如意活着;可是,我本来就是任辛。如果不是朱衣卫教我的本事,我不会成功杀死左贤王;如果不是这么多年在各地的见闻,我也不会主动来到这里。我知道,左贤王一死,守住合县就多了几分希望,拯救合县几万的百姓也多了几分希望。既然我来了,任辛也不会让我回去。”
她道:“说白了,任辛和任如意,其实都是我。”
顾远舟面色恍然,他道:“这也是你出岭南的原因吗?”
任如意已经站起来,道:“我们去看军情图吧!我有预感,你们今后,还一定用得到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