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

　　台北机场的登机口门前，距离最近的一班两岸直航飞机起飞还有大概四十分钟左右。梁程泽又一次仔细看了看飞机票，又看了看登机口玻璃门上方的电子屏，确认自己没有找错登机口，便收起机票，坐下来安心候机。

　　这并非梁程泽第一次离开台湾，他却有些无法抑制的激动。三十二岁的梁程泽儿时和后来读研究所的时候曾经去过欧美，然而对岸的大陆，却是第一次。梁程泽生长在眷村，祖父是参加过国共内战的军人，退役的时候，肩上扛着三朵梅花；梁程泽的父亲，则是多年前退役的国军空军地勤某单位的上校大队长；他的外祖父是当年追随国民政府到台湾的知识分子，而他的母亲，也是出身于女青年工作大队的军人，离开军队时也带着上尉军衔。

　　在眷村出生、长大的梁程泽，从小就听惯了耳边各种各样的大陆方言。虽然在他十四五岁的时候，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眷村开始渐渐地消失了，但他的童年记忆却始终留在儿时小小的眷村。那里几乎容纳了来自大陆各个省份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也充斥了各种各样的情感，无论是退役后老人们的乡愁和对旧日山河的零碎回忆，或者年龄接近退役的校官将官们的忠诚和“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信念，或者青壮年军官们的活泼与热血。

　　梁程泽儿时的记忆当中，自己眼中看的都是空军的领章、肩章和猎猎的蓝底鹰旗，耳朵里听到的都是澎湃的“国祚皇皇万世荣”或者铿锵的“长空万里还我旧河山”。对于在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梁程泽来说，海峡对岸的大陆，无疑是一片涌动着父辈、祖辈许多复杂情愫的土地，而这片土地，经过各种电视节目的介绍或者渲染，或作为旅游线路的宣传，在他自己的眼中，更是充满了一种微妙的神秘感。

　　正因这种微妙感，当梁程泽正在做博士后研究的实验室的老板问他，想不想到大陆的大学里做一年学术交流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于是，梁程泽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飞快地办好了台胞证等等各种证件，在新学期即将开始的时候，飞赴大陆。

　　坐在飞机上，梁程泽正盯着窗外因为距离遥远而似乎一动不动的云，空姐推着饮料车走过来，礼貌地问每个人要什么饮料。梁程泽要了一杯果汁，刚刚啜了一口，却听见过道另一边飘来一个大陆口音：“我要茶水。”空姐微笑着问声音的主人要茶还是要水，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梁程泽险些将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饮料喷出来：“茶水就是茶水，你们台湾人哪，就是爱搞分裂！”

　　空姐无言地笑笑，还是倒了一杯茶给这位大陆乘客。周围响起的声音有笑声也有不屑的嗤鼻声，有人忍不住用台语不满地牢骚了一句“坐飞机就坐飞机，谈什么政治！”梁程泽也有些忍俊不禁，不由莞尔。不过陆客的声音不大，因此很快便重新被周围众人无视了。梁程泽脸上笑容未褪，便倚着舷窗看飞机掠过下面的云海，思维也开始飘忽发散，一边计算着航程，一边凝视着云层猜测，现在应该是在飞越海峡了吧。

　　飞机降落之后，梁程泽取了托运行李刚走出机场大厅，便有一名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头顶微秃、相当富态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阿泽来啦，一路上还好吧！”梁程泽想起自己来大陆前听说有位服役时便熟识的台商付祥辉就在自己要去的城市，便联系了付祥辉，眼前这人模样虽然和记忆中有些区别，但想必就是他了。

　　梁程泽脚跟并拢，一个立正，半开玩笑地说：“付长官好！”付祥辉见状不由得哈哈大笑：“都退役多少年了，还记得我这个士官长呀！叫我阿辉啦，什么长官不长官的，再说我这个姓，叫长官太难听啦！”梁程泽刚刚还没意识到，想了一下，也笑了：“是小弟没注意，小弟这样的菜鸟，在士官长面前讲错话，这下要被电惨啦！”付祥辉闻言，才止住的笑声又响起来：“我哪敢电你们这群白头翁，见了你们都哆嗦，等着你们开罚单呢！”

　　说笑间两人便走到了机场停车场上，付祥辉的车旁边。付祥辉这些年在大陆赚了不少人民币，车子倒还相当低调，是一辆浅灰色帕萨特。付祥辉打开车锁，帮梁程泽将行李放在后备箱里，道：“从那次你和你港梯调离我们营区之后，你我都差不多十年没见过面、只有打过电话看过照片啦！”说到这里，语气中带了点感慨，“虽然我也回过台湾，可是都没抽出时间和旧时的同袍们聚一聚，难得这次你来大陆，我先送你去学校，东西放下后就跟我走，我可准备了五十六度白开水给阿泽你接风呢！”

　　梁程泽也笑了，一边将手中的电脑包和背上的旅行包也一并放进车子后备箱，一边说：“小弟来一次大陆，还麻烦士官长特地来接机，还让士官长备酒，辛苦长官啦！”说话间，东西都已经妥帖地放好。付祥辉看看梁程泽没什么别的行李在外面，便用力关上后备箱，一挥手，示意梁程泽上车。梁程泽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帕萨特便绕出了飞机场，向市区奔去。

　　等到在学校宿舍安顿好之后，付祥辉便开车载着梁程泽到了已经预定好的酒店。包厢里已经有两个人等着了，听付祥辉的介绍，两人都是在这座城市台资企业工作的台干。付祥辉一边介绍，一边对梁程泽抱歉说，本来这城市里的台商、台干不少，只是因为大多数都要来往于大陆的好几个地方，也有几个虽然就在本市，但因为恰好现阶段很忙，无暇抽身，便由他们这几个人代表了。梁程泽忙说没事，打了招呼，又一再感谢付祥辉的照应，感谢另两人百忙之中抽时间过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渐渐地卸去了最初的一些拘谨和客套，话题也热烈起来。不知是谁最先提起了服兵役的回忆，梁程泽和付祥辉也回忆起当兵时的事情来。梁程泽服兵役时当的是宪兵，正常说来按照年次来算应该是在五字头，不过因为是先读了大学才去当兵，便被编入了600梯。而付祥辉则当过陆军的士官长。两人之所以熟识，是因为梁程泽刚好当过驻扎付祥辉当时服役单位的军中宪兵。

　　正在酒酣耳热之际，付祥辉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大家条件反射地安静下来让他接电话，付祥辉按下接听键，甜腻腻的流行歌曲戛然而止。付祥辉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是不是离席去接电话，但最终还是坐在桌前没动。

　　即使听不清电话另一头在说什么，付祥辉暧昧的表情和语气，以及一口一个亲热的“柳柳”，都已经表明了电话另一端的身份。梁程泽和在座的另外两人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付祥辉却不避讳，和另一边的情人响亮地吻别之后，随手挂了电话，角色迅速转回到酒席上。梁程泽抿了一小口啤酒，笑道：“士官长，来电话的是不是秘书啊？”付祥辉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什么秘书，就是个女大学生，大陆妹。”梁程泽道：“士官长，嫂子知道小弟来‘匪区’这边做事，还特地叮嘱过小弟，要多和士官长联系，誓死掩护士官长不要沦入敌手呢！”

　　另外两人听懂了梁程泽这话的含义，都笑了。付祥辉苦着脸道：“唉呀，阿泽，你嫂子担心太多啦！老哥我周旋敌后，也是逢场作戏呀！”说着，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咧开，脸上的肉堆向中间，道：“阿泽你做学问的不知道生意场上这些事啦！俗话说商场如战场，卡辛苦啦！要想放松放松，只能找她们啦！这些大陆妹，是冲着我的钱；我给她们钱，就是要玩玩而已，我也都很注意不会留种给她们。我虽身在匪区，不会叛国投敌的啦！”

　　梁程泽听了这话，想皱眉头，却终于还是忍住了，半开玩笑地问：“士官长，那，嫂子下给小弟的命令，小弟要如何战情回报？您二位谁想出小弟的梯次操，都够折腾掉小弟半条命的，长官可要指条活路给小弟呀！”付祥辉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只要别和你嫂子说，我这里不会有事的，阿泽你就放心吧！念在老哥深入敌后这些年拼经济不易，就别把老哥‘通敌’这事说出去啦！老哥保证，保证不会叛国投敌，只是逢场作戏！”

　　在座的几个人都笑了，付祥辉自己笑得最响。梁程泽微笑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算是默认。另两人中的一个问付祥辉，来电话的大陆妹叫什么名字，付祥辉毫不在意地说，叫姚依柳，是个文学院的大学生，读书的学校还是个名校。接着又补充道，如果他没记错，姚依柳读书的学校就是梁程泽学术交流的那一所。梁程泽有点意外，却也没再问什么。付祥辉叫服务员再上几瓶红酒几瓶白酒，场面又重新热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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