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南穆

　　他仔细端详着老妇人的脸，皱纹不曾放过一寸皮肤，爬满了整张面庞。谁说岁月不败美人儿，这张脸上何处还有当时的风采。只是不知这些华发和皱纹中有多少是为了他而生。

　　那是最爱他的翠竹姑姑，自己便是在她的背上长大的，只是那时她的背那么温暖而□□，仿佛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而现在那佝偻的不成样子的背，似压在身上的一座山。

　　她时拼死将自己从火场中救出来的人，没有眼前这人便没有今日的敖谨行，她们母子此时早已化成灰烬，抹去在这世上存在的痕迹。

　　可当下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只能以他人的身份鸠占鹊巢，如何能护得了旁人。

　　敖谨行自从与夏侯星霜成婚后，浪荡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但此时并非好的时机，纵使再不甘也要继续过着别人的人生。浑浑噩噩下来倒也慢慢习惯，那些屈辱似乎也不能再让他的情绪浮动半分。

　　今日见故人如此境地，那种切肤之痛将他埋在心中十六年的痛楚再次唤醒。无数的情绪搅弄着心脏，一刻不得安宁。

　　“夏侯姑爷，您没事吧？”尤五见敖谨行脸色难看，不知是因想到何事，还是今日她们母子多有得罪。这人本就阴晴不定，方才与母亲说得甚好，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变脸，毕竟这是权贵人家惯会用的把戏。

　　他不得不出言提醒，若敖谨行现在反悔，便也能寻个台阶下，否则日后再找他麻烦，他可应付不来。况且他并不相信这人会帮自己，那穆氏兄弟也是如此说，结果还是在公堂上将他卖得彻底。

　　谁知道那夏侯家是不是又有什么勾当，拿自己去当马前卒。一旦东窗事发，自己便又会是天下第一倒霉蛋，不会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无事。”敖谨行为了掩盖情绪，刻意清了清嗓子，找借口道“今日身子不适。”便要放开尤五娘的手。

　　在手撤出半指后又被尤五娘一把抓住，老妇人蓦地从木凳上站起，扶着敖谨行的手踉跄的向他身前走去。

　　双手胡乱的抓着，直到碰到敖谨行的脸才停下，一寸一寸的向下细细的抚着。

　　尤五见状立即上前来拉老娘，却怎么都拽不动。平日里弱不禁风的身体，今日竟似灌入了万斤钢铁，撼动不得。

　　老妇人在摸到敖谨行的耳朵后，突然放开双手，两只胳膊颓然的垂在两侧。眼中泪水似倾盆雨落，怎么都擦不干净。

　　“是了，这么多年了，还会用今日身子不适当借口。贵人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老奴就算死也瞑目了”。说罢将手伸进棉衣内，用力撕扯了好一会，才将一块补丁拽下，里面露出一块碧玉。

　　那碧玉的成色，饶是从未见过玉石的尤五也知定是好物。玉石通体泛着柔和的光，如秋日月光温和清透，似是浸了水般光泽水润。

　　尤五见到那物目光便被定住，一寸都移动不得。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张大嘴巴啊啊啊了好一会才转向他娘问“娘，您是何时得的。您有如此好物，为何我们要过这等穷苦日子？”

　　敖谨行从老妇人手中接过那块翠玉。此物他认得，是他六岁之前贴身佩戴之物，从未离开过半分，那日将翠竹赶走时将这物也一并扔给了她。只是想不到，她日子过得如此清贫，竟从未动过当了这物的心思。

　　他当时将这玉从颈上扯下，便是给翠竹防身所用。

　　“老奴怎可将小主子的贴身之物换成银钱，用它在还有个盼头，没了它我便没了根，不可能活到现在。现在物归原主吧。”老妇人用力的攥着敖谨行的双手，颤抖到难以站立。

　　尤五此前见敖谨行行事诡异，此时见母亲这般，心中便也明白了大半。敖谨行必是与母亲相识，如若不曾猜错，他便是母亲平日常与自己提起的少主，只是不知到底是何身份。

　　他虽贪财，但对母亲至孝。并未因母亲私藏贵重财物，不肯让自己过上一天好日子而生出丝毫怨怼。也知道这么多年来，母亲时常叨念着的人对母亲何其重要，哪怕是他这个亲儿子也是无法比的。

　　敖谨行将那块玉重新放在老妇人手中“翠竹姑姑，您继续替我收着。待我万里封侯，定然来取，务必等我。”

　　敖谨行回到夏侯府时天色已晚，他已多日不曾留恋酒肆，今日却喝得大醉被酒肆小厮送回。

　　夏侯星霜将人扶到矮榻上，又为他净了脸，盖上被子。那人却没有一刻消停，口中不停的嘟囔着夏侯星霜听不懂的话。

　　“可是担忧前日走水之时？”夏侯星霜小声在耳旁问。

　　“走水？那是坏人惯会用的伎俩，他们都会付出代价。”敖谨行闻言忽的起身，睁开双眼，说完后又直挺挺的躺下去。

　　他虽在南穆城也有好酒色的恶名，但从未如此失过分寸。往日纵使醉酒，也只是酒酣耳热，面上潮红，从未失了神志。

　　看人的醉酒模样夏侯星霜有疼惜亦有猜疑，莫不是前几日走水，敖谨行受到刺激，回忆起前尘往事，故才心中烦闷，以酒解忧。

　　她与此人相伴多日，越发觉得敖谨行现今的性子要好上以往数倍。虽这人并不会表现出对自己的独宠，但在自己需要帮助之时，从未缺席。且有此人之处，便会伴着笑声。插科打诨也好，刻意逗弄也罢，都是心情舒畅的。

　　云风城却从不喜将情绪外露，自小二人一同长大。夏侯星霜竟不知那人喜好何物，哪怕是喜欢的点心、菜肴也从不露出半丝偏好。每每与她同食，都只拣眼前的菜吃。夏侯星霜便一顿饭的时间，不停的挪动碗盘，将所有菜都在他面前轮换一遍。

　　但云风城从不会对一道菜夹上三次以上，夏侯星霜五六岁的年纪，时常为了研究云风城的喜好，一餐饭的光景都在观察，自己面前的米饭却一下未动。即便如此，也从未发现他有何喜好和嫌恶。

　　敖谨行却不同，他喜欢的物件便会时刻放在手中把玩，不喜之物便是送到面前也不看。正如那些满是风情的话本子，他随身携带，闲来便从袖管中拿出翻上一翻。四书五经放在架上皆已蒙尘，也不见他瞧上一眼。

　　夏侯星霜见过了此刻的敖谨行，私心里便不希望这人那么快忆起前事。但此刻的敖谨行并非是一个完整的人，她又不能自私的霸着一个失忆的云风城。

　　两厢纠结下，夏侯星霜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脚踩两条船不守妇道的□□之人。明明自己心里的是同一个人，怎会如此纠结。

　　她用热巾帕帮敖谨行细细的擦拭着额头，父亲在世时醉酒母亲便也会如此。

　　手虽在额头处徘徊，眼睛却将沉睡之人的五官描摹了无数遍。这人与少年时相比，五官凌厉了不少，这种凌厉之色并不是少年高冷性格塑造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威压。更类似于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感，亲和却让人不忍亵渎。

　　这一夜敖谨行睡的并不踏实，数次吵着要水喝，人却片刻未曾醒。夏侯星霜和衣而眠，听到敖谨行这处有响动，便来看看，一夜都不曾睡得安稳。

　　第二日晨起，敖谨行只觉头痛欲裂。他从来不曾如此醉过，昨日却失了态。许是知道以他的身份，不会有人不管，至少夏侯星霜会将他安置妥当。至于名声？他在南穆城早已毫无名声可言。

　　敖谨行用拳头捶着头，夏侯星霜听见响动，从床上起身过来瞧。见人已清醒，一副委屈的模样，心中放下大半。能喜怒形于色的人必还是敖谨行无疑。

　　她给人倒了一杯茶，又用手碰了碰杯壁，因人昨夜一直吵着渴，她便一直用火炉煨着，此时倒也不凉。

　　端到矮榻前，将人半扶起“先喝杯茶，昨夜已叫人煮了醒酒汤。想来是喝的太多，醒酒汤也不受用。”

　　“昨夜又照顾我一夜吗？”敖谨行见夏侯星霜眼下一片乌黑，有些自责的问。声音沙哑，牵动干涩的喉头，引来一阵咳嗽。

　　夏侯星霜将茶盏放在他口边，催促着喝了才道“无妨，趁着你休息间隙也歇了。”

　　茶水入喉，顿觉喉头湿润，咳嗽声用也自然止住。他接过茶盏，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全无往日拿腔作调的饮茶派头，似一头渴了多日的水牛，咕咚、咕咚的咽着。

　　夏侯星霜看着新奇，便掩口轻笑了一声。

　　敖谨行头痛欲裂，口渴难耐，待舒服些才觉方才在夏侯星霜面前的举动有些不雅。他这人行混事倒是不怕人，对这些细微的举止却是尤为在意。并不像那些做作的文人，反而像是从小做惯了的规矩。

　　更何况在夏侯星霜面前失礼，更觉有些失了脸面。便忙转移话头“我想在剑庄安排一个人可以吗？”

　　“你的熟人？”夏侯星霜自知这人平日里并不好呼朋唤友，何时认识了能叫他开口求人的朋友，便觉得有些惊奇，随口问道。

　　“也是你的熟人，便是那尤五。”

　　夏侯星霜瞪圆了眼睛，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或是敖谨行宿醉未醒，诧异的看着眼前人。

　　“确是尤五，昨日我在街上遇见他。知他家中尚有一失明老母，他做的那些事也不过是为了养活母亲，为人至孝。如若好好引导，便不会再走歪路。”敖谨行心中琢磨了许久，不知如何说与夏侯星霜，才能让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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