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梦作祟

　　养活人类并不如养活吸血鬼简单。

　　自从将霍寻关押在地牢后，岚就开始愁思一天三顿到底得给他准备什么吃的，她已经给霍寻喂过蚂蚱、蚕蛹和螳螂了，关键是每次霍寻还都面无表情地接受了，再喂下去，她恐怕连天上飞的蝙蝠海里游的水蛇都得抓来。

　　可能是做吸血鬼太久了，岚已经失去了人类在味觉享受上的同理心。为了免去诸多照顾霍寻的难题，她考虑索性把他放出来吧……但她很害怕霍寻会翻脸不认账，立即对她展开报复。

　　毕竟，霍寻可是在他们圈子里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和残酷无情。

　　这天，岚决定对霍寻展开怀柔政策，她不疾不徐地到地牢前，对着在里头似乎正在沉思的霍寻温柔一笑，“今天你想吃什么呢？”

　　霍寻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漠，连一眼都懒得抬，“随便，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这一瞬间，霍寻也不知道岚顿悟了什么。

　　只见她忽然皱起了眉头，不可置信地嘀嘀咕咕：“闻所未闻，你居然爱吃这种东西……”说完，她就摇头离去。

　　霍寻靠在墙边，颇有几分落魄地出神。等他养好伤，首先要去找布莱农打探血祸秘术的情况。可麻烦的是，现在岚还没收了他的通讯工具，断了他和血猎组织的联系。

　　半小时后，岚一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臂伸长地端着一碗不知名物，神情万分嫌弃又无奈走了进来，“我对人类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天啊，这玩意可真难弄……”

　　随着岚的靠近，端坐着的霍寻眉头下意识地蹙紧，身体一绷，看到了碗里那坨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本该出现在厕所里，如今却好整以暇地躺在干净陶瓷碗里的恶臭玩意。霍寻顿时觉得肠胃一阵抽动，隔夜蚂蚱在他腹内有了复活之势。

　　岚依旧保持着伸长手臂的嫌弃姿势，见霍寻的眉头仿佛快能夹死苍蝇，便同样不解地皱着眉头，神色认真地唠叨起来：

　　“你不知道这方圆五里要找这热腾又新鲜的玩意究竟多费劲……”她正待说下去，似乎颇有眼力见地及时注意到霍寻的脸色骤然之间变了又变，她的语气才陡然一转为恍然的疑惑，“啊？原来你不爱吃？”

　　闻言，霍寻的脸色更难看了，直接憋出一口鲜血。

　　岚惊讶地“哎啊”一声，见状，连忙将碗内物丢入不远处的厕所坑里，甚至好心地伸手上前扶住霍寻，尽管有利用扶这一动作擦手之嫌疑。她好声好气道：“你没事吧？这玩意杀伤力这么大？”

　　霍寻捂着胸口，擦掉嘴角鲜血，脸色愈发难看。他盯着岚鲜红的唇角，脑海里能想到用一千万种方式折磨她，他阴冷一笑，“呵呵，看来我们游戏的胜负已定了。”

　　“这可不一定。”

　　岚撂下话，轻飘飘地走出了地牢。不一会，她端来一碟排骨饭，食物的热气溢散开来。

　　“既然你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那我只好自作主张，给你带这个了。”

　　这几天霍寻被饿得不轻，蚂蚱、蝗虫，他硬着头皮吃下，虽说蛋白质丰富，但其实并不管饱。眼下，他看着岚手里那碟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排骨饭，肚子顿时不争气地食欲大开，但他眼底仍有着惊讶和警惕，他不相信这个女人转变得那么快。

　　岚玩味地看着他，笑容温暖如春，“试试吧。味道很不错的。”

　　霍寻接过饭，缓慢吃起来，让他第一次觉得胃里如此充实温暖。他冷冷看着岚，嘴角微扬，露出一抹冷笑，“这次我真的栽在你手里了......”

　　见霍寻大口享用，岚蹲下身靠近牢笼，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点顽皮的笑意：“知道哪里来的吗？我刚刚在路上遇到一个厨师，我闻着他身上的血肉很香……所以多余的骨头就顺手拿来了。”

　　只见霍寻骤然睁开眼，狭长黑眸下是极致的憎恶。

　　他不愿与她多谈，于是闭上了双眼。

　　“诶，怎么样？”岚上前一步，挑起眉毛，很认真地观察霍寻烦躁的脸，从中寻找蛛丝马迹，“喜不喜欢他的骨头？”

　　霍寻闭眼不语，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他阴得发沉的情绪。

　　一切到此为止。

　　“你是不是误会了。”岚突然低低地笑起来。

　　霍寻慢慢睁开眼睛，眸黑似漆，定定地看着岚。

　　岚眼底促狭道：“我不过是找那个厨子帮忙做了这道菜而已。”

　　这个女人很爱说谎，显然从头到尾都在戏弄他。霍寻的眼眸浮现出阴鸷，他咬着牙，握紧拳头，沉默不语。

　　岚似乎从逗弄霍寻中找到了开心，她乐不可支地后仰，“原来在你眼中我们是这么残忍的生物吗？拜托，我们只是吸血鬼，不是食人魔！”

　　三番五次的戏弄令霍寻愤怒又无可奈何，于是他扭头不再看岚。

　　岚却得寸进尺地靠近他。她的脸庞虽然妖冶精致，可由于缺乏表情却使人感到空洞。她缓缓勾起霍寻的下巴，在一番仔细端详后，气息吐在他的侧脸上，可是却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气味，“不过说真的，你更香……”

　　“我们虽然不吃人的肉，不过，你呢，就没有吃过吸血鬼吗？”

　　“没有！”霍寻闭眼不去看她，烦躁地别过头。

　　“我当然知道啊。我逗你的，如果你尝过，总该知道那和一般的肉味道不同吧？”她笑道。

　　可他还是流露出了那样的神情。

　　她看到霍寻皱着的眉头，视线下滑到他肩膀上的绷带，似有几分怜爱地说，“一定很痛吧。我觉得你身上血腥味太重了。”

　　霍寻仍旧是闭眼不语的样子，捏紧的指尖显露出他此刻的紧张。

　　岚拿出了药膏和绷带，隔着铁栏杆要给霍寻换药。

　　“过来一点。脱了。”她下着指令，空洞的表情终于带上了色调。

　　霍寻虽然脸色阴沉，却还是主动靠过去了。

　　岚的手法娴熟，三两下便把他的肩膀缠了几圈。

　　她似看穿了霍寻的心思，轻笑道：“以前我当过护士。”

　　她又要故技重施了。霍寻不耐烦地闭上了双眼，因为疼痛，他的睫毛在岚触碰到伤口的时候轻微抖动。他没有说话，也不想听她说话，可她平静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响起。

　　岚本没有设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救死扶伤这一经历。但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她没有太多选择。应父母的要求，她在南丁格医院里担任护士一职，以改善他们家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医院接收了一名伤到腿的传教士病人。同行的护士纷纷议论起来，大家都说这位传教士病人像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必然出自贵族世家。可某天午后当岚托着器械经过时，她却从他温和有礼的苍白面容看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沉郁，如同一朵被福尔马林浸泡的花，虽完好无缺，可是颜色褪净，香气不复。

　　“护士小姐，请你帮我拉一下窗帘。”病人礼貌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好的。”岚替他更换了腿上的纱布。

　　其后，医院无端消失了一些医护和病人，一时间上下人心惶惶。终于在第七天，岚得到了回家的许可。

　　“在那片密林里，我好像再一次见到了他，但我没有想到我会再次醒来……”岚低着头仔细包扎，漫不经心地说着陈年往事，语气却仿佛无关紧要。

　　大概是伤口发作，霍寻闭着眼咬紧牙关，他的手捏着拳头，恨不得立刻将岚撕碎。

　　岚回过神来，见霍寻的燥动的样子，不由得微皱眉头，温声道：“霍寻……你很痛苦吗？”

　　霍寻没有回答她，他不无动摇地思考起岚说这些话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是为了博得他的同情，她的算盘可打错了。

　　岚抬起头望着他，沉吟半响，眼眸微光闪烁，“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此话一出，霍寻猛然睁开眼睛，他诧异的眼眸对上她如红酒般的眸子。

　　酒面轻轻晃了晃。

　　她试探地追问起来，“怎么样？你愿意吗？”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在邀请他，“不必再因受伤而受制于人，不必担忧饥肠辘辘，不必害怕时间对生命的腐蚀……”

　　霍寻眼眸轻微地眯了眯，这是他头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认识不过三天的吸血鬼。他杀过很多吸血鬼，并且对这些非人生物阴冷无情、诡异怪诞的性格习以为常，但他仍觉得眼前之人无法用常理解释，在那无常的情绪中，不知为何他的心底竟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

　　见霍寻久久沉默不语，岚终是冷笑一声，“看来你犹豫了。”

　　霍寻皱着眉头看着她。

　　岚在昂贵的摇椅上坐下，手臂慵懒摊开，搭在椅子扶手上，穿着高跟鞋的长腿朝他的方向翘起，“你好像不爱说话，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拒绝了。”

　　“为什么？”他表示困惑。

　　为什么要邀请他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变成吸血鬼？

　　她讥笑道：“难道吸血鬼不可以有仁慈之心？”

　　霍寻沉默地看着岚。

　　“我认识一个医术平庸的医生，他专门救治那些在死亡边缘的人。你知道他是如何救那些在死亡边缘的人吗？”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没错。他是和我们一样的吸血鬼。他转化了他们，尽管被转化后的一部分吸血鬼只是血族圈子里最底层的存在，但他们延长了生命，做了他们临终前无法实现的事情。”

　　“你的故事很有趣。”霍寻不为所动，“或许有吸血鬼仁慈之心，但你，只是在为你的无能寻找安慰而已。”他讥嘲地瞥她一眼。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呢？只是显得她像小丑一样可笑。她怕他，只能将他锁在地牢里。

　　“霍寻，你这话可真是令本吸血鬼寒心啊……”岚敛了敛垂落肩头的长发，语气听不出任何不满和难过。

　　“你——”霍寻正想开口，可一个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话音。

　　岚立即拿出手机，甩了甩头发。

　　“喂～”

　　“酒已经备好了。你在哪里？”一个沉稳的男低音响起。

　　岚侧着身对着电话里的男人安抚，声音轻快，“马上就来。等着我，想你。”霍寻的目光在岚荡漾的笑容上掠过，他眼神慢慢由深邃转为阴鸷的漠然。

　　挂断电话后，岚的笑容仍习惯性地残留在妖冶的面上。

　　霍寻垂着眼眸不语，那一瞬间的神情令人无端想起落败的英雄雕像。岚忍不住挨近他，触碰到他的脸，语气中似有几分怜惜，“真美……”

　　他抬起眼眸，冷眼旁观地看着她的动作，最终以带着怒意的手指扣住了她冷冰冰的右手腕。

　　难道她打算丢下他一个人在这地牢里吗？

　　可是他没有问出口。

　　岚右手挣扎了一下，发现没有挣脱，于是又用另一只手收好手机，无奈地叹口气：“没办法，生命太漫长了，总得找点乐子。”

　　“如果日子没有盼头，生命那么长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无惋惜，地牢里回响起她絮絮叨叨的声音。

　　忽然间，霍寻打破了沉默，直视着岚的双眸，眼底仍是无尽的冷漠，“我答应你。”

　　“什么？”

　　“转化成吸血鬼。”

　　“但我也改变主意了。”岚轻松地笑起来。

　　“什么意思？”他蹙眉看着她。

　　“你这样的人类，现在就恨不得杀了我，变成吸血鬼后还了得？一定不会轻饶了我……我才不想挖坑给自己跳。”

　　霍寻的眼神骤然变化，狠厉之色一闪而过，他扣得岚的手腕更紧了，甚至勒出了细微的红痕。

　　岚仍是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另一只手轻轻贴着霍寻温暖的脸颊。

　　“要不……今晚你代替他陪我？我就放那个男人鸽子。”

　　“你！”霍寻咬牙切齿地瞪着岚，恨不得立刻杀掉岚。

　　见霍寻愤怒至极，岚却笑得更加猖狂，“哎啊，别这么生气。好歹我也是自认有几分姿色的。”

　　这时，铁栏后霍寻猛然欺身，双手紧紧掐住岚脖子，眼神狠戾，暴虐的气息在地牢里攒动。

　　被掐住脖颈的岚眼底闪过惊讶，因为陡然的变故，她的呼吸变得紧促，但下一秒她的指甲锐利刺出，毫不留情地扣在霍寻的肩膀上。霍寻吃痛地松了手，顿时跌坐在地上。

　　“别费劲了，你的伤还没好全，你斗不过我。”又或许是因为霍寻并没有用尽全力，岚反击了他，她也不吝啬自己的得意笑容，尖锐獠牙折射着微光。

　　她收起笑容，蹲下身，近在咫尺的双眸像红酒一样诱人，然而那酒里含着致命的毒药，令人情不自禁沉沦其中，却又危险无比。

　　岚注视着霍寻的薄唇，唇角缓缓勾起。

　　下一刻，一个轻柔缓慢的吻落下。

　　霍寻的眼睛微微睁大。如同湖面投一下一颗石子，内心的涟漪轻轻泛起，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还来不及思考心底的异样为何，却发现她的眼眸里满是戏谑，仿佛在欣赏猎物的逃窜。

　　霍寻闭上眼，牙齿紧咬，甚至微微颤抖起来，他试图推开岚，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出任何动作。渐渐地，他的唇角渗出丝丝血痕，血沾到了她的唇。

　　空气里飘起了轻淡的血腥之气。岚松开了霍寻，用手擦了擦嘴，意味深长地开口：“再这样下去我可把持不住了。”

　　霍寻捂着嘴，大口喘息，脸色苍白又阴郁地瞪着岚，仿若一个被轻薄后不堪受辱的良家子。

　　这画面令岚有些想笑，但她没有笑，而是隔着铁栏抱住了他，在霍寻的脑袋上轻轻地摸了摸。

　　炙热的拥抱裹着发丝的香味袭来。碗筷跌落在地上。

　　“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饶过你吗？”他几乎要被气笑了。

　　对霍寻的愤怒，岚置若罔闻，也不松手，眼底似有泪光闪烁。

　　霍寻沉默地闭着眼，他没有再动作，任由岚抱着，对方的体温让他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直到最后他听到耳边响起柔软又委屈的呢喃，“不要怕我……我会忍住的……”

　　血腥味越来越重了。岚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心下那股天然的嗜血渴望，若无其事地含笑站起身，“到点了，该去找男人共度春宵了。”

　　霍寻皱起眉头，目光冷峻地盯着岚的背影。在她离开后，他也站起身，默默收拾甩落在地上的残羹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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