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灰飞

　　他是深海里一头蛟龙，他学会化为人身两百年，他对海岸边的人们施以恩泽。

　　他对西海龙宫那些的水族总是不屑一顾，他有时候总会想自己是从麻绳化成一条蛟，若论实力，他一定比龙宫里那些混吃等死的一群龙要厉害很多。

　　他的名字叫墨垣。

　　容珠玉是西海龙宫的掌上明珠，龙王只有她一个女儿，自然疼爱有加，疼爱不小心就变成了溺爱，导致容珠玉极其无法无天，所幸她对为害龙宫没什么兴趣，她偷跑去凡间游戏人生。

　　她对男色没什么偏爱，当气质儒雅、一袭青衫的墨垣和她在人间的集市上不期而遇时，她也是连一点余光都没分给他。

　　容珠玉总爱搜集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民间的皮影、核桃雕成的小舟等。她在人间专门有一间宅子放置这些物件。

　　她的身边从不带虾兵蟹将，总是独来独往，以至于当墨垣从她身上感受到龙族气息时，也不能认出她的真实身份，墨垣私以为这只是一只普通的小女龙。

　　高贵的龙女容珠玉不会想到，那个算不上龙族的妖物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她的相公。他们的大婚是在凡尘的私定终身。

　　兴许是天命吧，纵然为龙族也逃不过天命的因果，该来的终会来。

　　墨垣不喜欢容珠玉身上属于龙族的气息，但是他的目光从看到她的那一刻便始终移不开了。她的笑脸和眉宇间恣肆的神态都无不影响他，她的一颦一笑都吸引着他的心神。

　　墨垣最宝贵的东西他一直随身携带在身上，那就是他从蛟化龙后长出的一对龙角，是象牙白的颜色。

　　他把自己的龙角拔下一根，只为送给容珠玉当作礼物。

　　你问容珠玉为何答应墨垣成亲的请求，只因她还未收集过蛟化龙后的角。

　　他们在凡尘相聚相离，不过九载光阴。

　　人间九年，对这些神仙鬼怪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凡间做出的无足轻重的誓约在容珠玉心头留不下任何痕迹。

　　墨垣失去音信的三个月之后，容珠玉便转交了一封信给墨宅的看门小厮，嘱他看到墨垣后交给他。

　　容珠玉启程回了西海龙宫，她停留在凡间西海面前，海风很是凶猛，惊涛拍岸，容珠玉立在一块黑礁石上，感受着久违的海风拂面，墨垣送她的象牙白的龙角早已被她磨成一串圆珠子挂在脖颈之上，只是此去龙宫，此等俗物难免碍眼。

　　骄纵如她，本该一把拽下此等俗物扔进一旁的大石上，但迟迟抬不起手臂，一丝犹豫出现在容珠玉不多的情绪中。

　　这丝犹豫，带给容珠玉的是迟疑。

　　“玉儿，你要去哪里？”

　　容珠玉的背后响起墨垣的声音。

　　“墨垣你回来啦！”容珠玉惊喜转身，却原来是一场空，背后除了礁石就是沙土。

　　凉凉的海风依然吹在她的身上舒适非常，可她的心沉沉地跌入冰窖中。

　　“西海公主，墨垣永远不会回来了，您忘了，三个月前的屠龙之战。”螃蟹化出的将士浮出海面道。

　　“是啊，我怎么又忘了。”容珠玉失魂落魄地转过身。

　　屠龙之战只为屠掉当初那条麻绳化生而来的墨龙。

　　滂沱大雨一泄千丈，墨宅内龙女字字泣血道：“父王，果真要杀掉墨垣吗？！”

　　西海龙王字字坚决：“若不除墨垣，此后西海龙宫定无安宁之日，你是要自己的相公还是要西海所有生灵的安危！”

　　西海龙王在墨垣回来前消失在墨宅。

　　龙女跪在地上，那伸出去的手无物可触。

　　她的泪绵延而下，滴落成许多小珍珠。

　　“玉儿，你怎么哭了。” 墨垣从外面买来蜜饯后就看见屋内自己的娘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玉儿，多大了还哭鼻子，我看见了很是心疼。” 墨垣把她抱在怀里，两人相对跪在地上，蜜饯跌落在地面上，滚了一圈才停住。

　　毕竟两只龙的年岁加起来比海枯石烂还要久。

　　“墨垣，我的心好疼。”容珠玉紧紧抱住墨垣，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竟然和整个西海的安危势不两立。

　　“玉儿，墨垣不会让你心疼的。”容珠玉听了墨垣的话，好似个小孩子露出天真的笑。

　　她在他耳边打着哭嗝道：“真的吗？墨垣我最相信你了。”

　　“玉儿，尝尝这蜜饯。” 墨垣分开怀抱，将手中一个蜜饯喂在容珠玉嘴旁。

　　容珠玉心甘情愿嚼下。

　　她闭眼前视线一丝都舍不得离开她的墨垣。

　　“墨垣，杀了我吧，离开我后，你的性命再也不会有人觊觎。”容珠玉又滴落两颗小珍珠。

　　失去意识前，她的耳边是墨垣的叹息。

　　“玉儿，睡一觉就好了，我保证。”这誓约，是容珠玉最后悔得到的一个。

　　“墨垣，你决心已定？”西海龙王不可置信看着眼前这个甘愿赴死的蛟龙。

　　“我不想让玉儿两难，她既然下不了决心，那我替她做这个决定。”蛟龙墨垣抬起手轻轻搭在自己腰间的荷包上。

　　里面是玉儿的小珍珠。

　　“玉儿，我知道没什么可以带走的，就让你的眼泪陪我最后一程吧。” 墨垣把容珠玉安置在锦塌之上，他跪在地上仔细地把每一颗小珍珠用衣袖擦净放进荷包里。

　　他走的时候静悄悄，还是不想惊动她，尽管这一次是死别，与以往的每一次离开都不相同。

　　他以前离开她身边，总是为了去世间寻找她爱的小玩意，爱一个人，投其所好是最基本的本能。

　　西海龙王默默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女婿。

　　“墨垣，前方便是屠龙之地，那些小辈都在等着你，我不忍心下手，毕竟你是玉儿的夫君。”西海龙王终于松口承认了墨垣的身份。

　　“是，我能随玉儿叫您一声父王吗？”墨垣眼含希望的看着西海龙王。

　　眼前这个有些年迈的龙王怔住之后点头。

　　“父王，我自降生以来便无父无母，曾经以天为父地为母，可玉儿那样的活泼可爱之人，不是无情天地所能降生出的人，若有来生，我希望自己再也不是无根之绳。” 墨垣说着最后一番话，毅然决然往龙王背后的屠龙之地而去。

　　墨垣从来没流过泪，因为绳子不是有情之物，但这次，他的脑海中突然闯入初见容珠玉时的场景，彷佛是无声的悼念她眼中的他。

　　一生一遇念执着，一笑一颦莫相离，一泪一血换喜悲。

　　是的，墨垣从没有流过泪，但他见过玉儿伤心哭泣的模样。

　　他摸着面颊上湿漉漉的水迹，看不见的他心中默想这就是泪吗？原来，玉儿哭的时候也是这么痛的吗？是啊，不痛的话，坚强的玉儿又怎会流泪呢。

　　容珠玉永远想不到，墨垣死前的每一念都是她，念念不相离，才会有一颦一笑的牵执。

　　等到西海龙王来到屠龙之地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墨垣被小辈圈在中间，他的脸上流着血泪，而他的嘴角好似无声的呜咽。

　　那副曾经俊美的容颜，失去琥珀般明丽的双瞳，徒留两个血骷髅在其上。

　　旁边一个小辈的铁戟上挑着的正是他的宝珠般的眼睛，他们都不知道，正是这双眼睛曾经情意绵绵的看着容珠玉，里面盛满喜悲。

　　“给他一个痛快。”西海龙王哽咽着道。

　　不需要抽皮扒骨，只要他消失在世间就好。这样西海就保住了，只要保住西海就好。西海龙王转身背对身后血腥的屠戮。

　　“对不起，玉儿。”不知是谁心中的叹息。

　　“父王，我自降生以来便无父无母，曾经以天为父地为母……”说书人绘声绘色在茶楼里拿着折扇讲述话本子里的故事。

　　“这蛟龙墨垣哪里想得到，要置他于死地的正是这天地大道。所谓认贼作父作母便是落得这么个下场。”说书人啧啧有声的点评。

　　茶楼里的人听完故事就散了。

　　一个小乞儿蹲在茶楼外的角落里，他破烂的衣裳里裹着个荷包，里面的东西他从未看清过。

　　“瞎子又来行乞了！”周围淘气的孩童奔走相告着。

　　乞丐见多了，但是瞎子可不常见。

　　但小乞儿见此并不发怒，他总是面无表情的蹲坐在角落里，从不主动要钱，多数都是路人看他可怜扔下两个铜板而去。

　　晚星升起，茶楼里已无茶客，店家陆陆续续打烊。

　　小乞儿用小木枝摸索着回去破庙的路。

　　墨宅门口的灯笼被看门小厮点亮，只可惜那是个瞎子，这灯笼惠及不到他，小厮打着哈欠这么想着，又眼带泪花的伸头四顾张望，墨家家主怎还未归来，那封信还在他的手中呢。

　　第二天，风和日丽，茶楼的说书先生照样重复着昨日的故事，有的人吵嚷着，怎么这个故事没有结局呢。

　　说书先生愣在原地，“这故事未完待续，当然没有结局。”

　　突然，小乞儿激动的声音从茶楼外传了进来。“墨垣死了，这就是结局。”

　　众人见此一哄而散，纷纷指责说书先生装神弄鬼骗钱，主角死了，结局自然有与没有都无甚差别。

　　说书先生见此，下楼找那小乞儿说理。

　　“你说你都在这附近多少日了，免费听故事你还嫌不够，我的生意都被你搞没了。”

　　小乞儿突然发笑起来。

　　“墨垣死了，他死了。之后发生什么都不重要了。”小乞儿道。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墨垣虽然是死了，但是龙女容珠玉可还活着呢。”说书先生狡黠笑着。

　　小乞儿说不对，不对。

　　说书先生歪着脑袋疑惑道：“故事还没有结束。怎么不对？”

　　小乞儿彷佛钻进了个怪圈道：“那你说，容珠玉的结局是什么？”

　　说书先生听了此话，便坐在小乞儿身旁娓娓道来接下来的故事。

　　不一会，乞儿和说书先生身旁又围上一圈人，他们津津有味的听着。

　　“我不和你回龙宫，我要上天庭去找玉皇大帝，我要问清墨垣为何无缘无故和我西海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了。”容珠玉撂下话后，就变成巨大的龙身游进了天上的云里。

　　蟹将见此很是着急，他立刻去了海底龙宫，和西海龙王禀报此事。

　　龙王恐怕容珠玉惹下祸事，便带着族人一同上天去，不把容珠玉带回来，也要替她在玉皇大帝面前求情吧。

　　龙女容珠玉在云里游啊游，终于游上了那金碧辉煌的天宫。

　　镇守南天门的将士可不能让这气势汹汹的女子闯进去。

　　“天兵天将，我是西海龙宫的公主容珠玉，放我进去吧，我有要事要找玉皇大帝。”容珠玉着急为自己的夫君讨个说法，那通关令牌只有自己的父王有，可一时也要不来。

　　“玉儿，接着。”西海龙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容珠玉转身就看父王带着一群虾兵蟹将守候在自己身后。

　　她闻声接过父王扔给自己的令牌，眼中积蓄着热泪。

　　“玉儿，要哭就进去找那玉皇大帝哭，父王在这里等你。”西海龙王大手一挥，容珠玉点头。

　　有了通关令牌，容珠玉迅速的到了玉皇大帝办公的地方。

　　“西海公主容珠玉求见玉皇大帝。”容珠玉坚定的声音响彻云霄。

　　见迟迟无人接见她，容珠玉不顾颜面幻化出龙身，在外面发出阵阵龙鸣。

　　天宫都被这龙鸣震荡，王母娘娘催促玉皇大帝出去见见那龙女。

　　“玉帝，这是你惹下的烂摊子，还不快去处理。”王母娘娘对这个儿子无奈。

　　玉皇大帝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如今见事主找上天宫，也不得不去面对了。

　　容珠玉见宫殿的门终于对自己敞开，来不及化成人身便以龙躯闯了进去。

　　“莫要冲撞玉帝。”殿内的天兵天将拿出刀戟朝着容珠玉刺去。

　　“是珠玉莽撞了，还请玉帝明察珠玉夫君墨垣一事，珠玉不明白，为何我夫君墨垣会成为西海的牺牲品。”容珠玉跪在玉帝身前。

　　玉帝摸着胡子，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解释。

　　一旁的王母见此，嘴里道：“龙女请起，此事还要从墨垣从绳化蛟说起。”

　　“麻绳本是俗物，却因争夺天地灵气才得以化蛟，而这灵气又与你们西海一脉同源，若蛟龙墨垣不死，天理难容，他墨垣一日日壮大，你们西海总有灵气耗竭一日，斩杀蛟龙墨垣，实是无奈之举。”

　　明白此种缘由的容珠玉瘫坐在地。

　　“王母玉帝，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吗？”龙女泪水潸然道。

　　王母和玉帝闻言相视，他们听说墨垣是为此女甘愿赴死。

　　此情属实感动苍天。

　　“墨垣可剔去龙身化为人身，但是要有一具龙身来替他受龙身销毁之苦，方可于万千冤魂煞气中替他超脱苦海。”

　　“龙女容珠玉愿意。”王母话音方落，容珠玉毫不迟疑答道。

　　就在容珠玉决心已定之时，西海龙王姗姗来迟。

　　容珠玉是他的女儿，他万万不能看她受此极刑之苦。

　　“玉儿，不可。”龙王阻挠道。

　　容珠玉对他父王道：“父王，我不是没有墨垣不能活，也不是为了所谓夫妻之情而忘却亲情，我只是想到墨垣，他说自己无父无母疼爱怜惜时，我是真的抱歉，为了世间所有而对他感到抱歉，兴许，这一次为他受极刑之苦，换他一具人身，也算父母再造之恩，往后，他便不会自怨自艾自己是无情之物化生而来。”

　　“抱歉，父王，我想让墨垣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活着。”容珠玉眼神坚定道。

　　“那你呢？”西海龙王疼惜女儿道。

　　“我？从此往后，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父王，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分别。如果你遇见了墨垣在世间的人身，就当是看见了玉儿好吗？”

　　西海龙王不忍再阻挠女儿，沧桑的龙王点头做一个无声的承诺。

　　“既然如此，玉帝，你便带龙女去吧。”王母掩面拭泪道。

　　说书先生讲到此处，竟然落泪。

　　众人围在身旁，听到此处，也鸦雀无声。

　　众人静默。

　　小乞儿竟然听睡了。

　　说书先生把乞儿熟睡的脑袋从自己的肩上轻轻挪开。

　　小乞儿的脑袋靠着墙。

　　说书先生做一个无声的手势遣散众人。

　　正当说书先生要离去之时，从小乞儿的怀里掉出一个荷包。

　　说书先生迟疑一瞬，而后弯腰拾起。

　　他记得，那日墨垣赴死时，腰间别的正是这个形制的荷包。

　　他颤抖着手想要打开荷包。

　　此时，有一只手从后面捉住说书先生的衣袖。

　　他低头看去。

　　“女儿，怎么出去买蜜饯这么久。”说书先生放下荷包，拉着女儿的手离开了茶楼的附近。

　　“爹爹，这附近的蜜饯可好吃了，所以我贪嘴多买了些，也就浪费了这些时间。”穿着粉嫩的女娃娃奶声奶气道。

　　“好啊，小贪吃鬼，爹爹给你买的袖珍剑不给你了，除非你给爹爹尝一个蜜饯。”说书先生和女儿斗嘴道。

　　墨宅的看门小厮的瞌睡打过，吸了下鼻涕，他刚才好像听到了墨宅家主夫人的声音，可是探头看去，只有一个说书先生带着一个奶娃娃，还有一个酣睡在茶楼旁的小乞儿。

　　小厮失望之余，又继续打起精神站岗。

　　容珠玉和墨垣之间有太多错过，没有人知道当日茶楼旁依偎在西海龙王这位说书先生旁的小乞儿到底是谁，因为，那日之后，茶楼旁的顽皮小童再也没见过那位瞎子小乞儿。

　　有人传言，城南的那座破败的龙王庙里，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乞丐。

　　但传言中的乞丐到底是不是小乞儿，无人得知也无人在意。

　　不过，墨垣从始至终不知容珠玉给他留下过一封信，留信到底是疯癫时的疯癫之举，还是早有计划的筹谋，无人得知。

　　“荷包在西海的水面上随波逐流飘荡，那一粒粒珍珠从荷包里争先恐后出来，化作送别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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