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不论出身

　　战事暂止，闽霁随着换防武将退回后方。终于结束了边关的劳顿，来到曾经听闻过千百回的亳州城。

　　此行本应该是轻松地回到素未谋面的家，可是，她步入将军府时，只见府内的园林虽然春意盎然，但花木稀疏，景象略显荒凉。
　　屋宇瓦片斑驳，透出一股岁月的沧桑与疏于修缮的气息。

　　“似乎没有人欢迎我呢！”闽霁自嘲一声，转而对闽瑰婠说，“也没人欢迎你吗？”

　　洒扫庭除、布置厅堂、烹制美食，这些最基础的欢迎仪式全部没有。

　　“该不会连被褥都没换吧！”闽霁说话直接。

　　军营条件艰苦，但因为心中有所准备，所以闽霁尚可忍受。
　　面对自家府邸的这般境况，她就无法安之若素了。

　　闽霁眉头微蹙，指着厅堂内粗糙的砖石：“这地面换作木地板，主要的屋宇厅堂之间建造走廊相连，立刻安排。”

　　“木地板？走廊？”廖管家闻声，面露惊讶，“这可是大变动。”

　　李破云闻言轻笑一声，熟练地摸上剑柄。
　　竟然有人反驳女郎，还是因为修缮府院这种小事！

　　闽霁目光如炬：“廖管家，可是年纪大了，干不动这些活计？”
　　她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廖管家愣在原地，显然未料到这位年轻的女郎竟会如此直接。
　　这不亚于骂他老不休！

　　闽霁见状，未复多言，示意侍婢取出一札银票，恭恭敬敬递至于廖总管面前，柔声言道：“公年齿既高，本当归家安享天伦之乐，奈何家父还京仓促，致令公劳顿至今。”

　　廖管家没太听明白：“什么意思？这是要赶我出府？老奴在将军府操劳大半辈子，将军他……”

　　他欲上前理论，却连闽霁的一片衣角都没摸到，刚要开始哭嚎就被侍卫直接捂住嘴带下去。

　　闽瑰婠看得胆战心惊：“妹妹？廖管家在府中多年，尽职尽责，如今年迈体弱，至少让他……就是寻个闲差让他养老也好。这样把他赶出去，不是让人说我们将军府薄情吗？”

　　闽霁听罢，冷冷一笑：“我本就不多情。”

　　闽瑰婠仍不死心，继续劝道：“妹妹，廖管家熟知府中大小事务，若被遣出后心生不满，四处散播不利言论，岂非有损我将军府的声誉？”

　　闽霁严肃纠正：“将军府的声誉源于父兄们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与廖管家何干？”

　　闽瑰婠被骂得一愣一愣，苍白地辩解：“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闽霁目光一凝，厉声问：“你怕廖管家？”

　　“不怕的。”闽瑰婠没啥底气地回答。

　　“既然不怕，那就是软弱。非是软弱，何必担心他人的闲言碎语？”闽霁的话语斩钉截铁，神态坚定，自信。

　　这些特质都是闽瑰婠所没有的，看得她不由得热血沸腾起来，朗声道：“当然不怕！”

　　闽霁淡淡地再强调一遍：“将军府的名声，不在于一个老管家的去留，更不在于他口中的赞誉或诋毁。”

　　秋色敏锐地捕捉到女郎异于常态的焦躁，试探着柔声询问：“怎的如此动怒？我们不过暂居亳州，只等朝廷召回。老仆们便是迟钝些也无妨，又没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照看这空寂的大宅。”

　　闽霁眉心微蹙，手指轻轻揉按着眼角，继而挥退众人。

　　闽瑰婠尴尬地左顾右盼，不确定自己该走还是留。

　　“你也留下来听听吧！”闽霁主动招呼。

　　一时间大堂内唯剩心腹，各个屏气凝神，气氛肃穆。

　　“祖母来信，让我不要回京，即便朝廷召回也要千方百计找个借口留下来。”闽霁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苦笑。

　　“闽候如今负责夏粮的征收事宜，祖母要我在此为阿兄撑腰。去年战前动员都没几个地方响应，今年这夏粮恐怕不好收。必须让人觉得我有能力掌控边关十万兵马，以确保不会有不长眼的东西胆敢谋害长兄。”

　　“哪怕朝廷不了了之，侯府也有能力追究。”

　　“过去我在京城横行霸道，父兄是我的倚仗；现在易地而处，我要成为他们的助力。”闽霁说着莞尔一笑，“我作为闽候的靠山，怎能被一个小小的管家挑战权威？”

　　闽瑰婠还听得糊涂，秋色已经快速理清其中利害关系，笑着缓和气氛：“女郎真要做一回边关铁娘子了，王夫人泉下有知肯定高兴坏了。王夫人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从小读兵书，好跟将军在领兵打仗上争一争短长。”

　　王夫人着实是个妙人，至死也不恨夫君冷落，只恨自己鬼迷心窍爱上他。
　　倘若自己也能带兵打仗，当初可能就不会那样迷恋了。

　　闽霁想到母亲，神情变得稍微温和一些，细细柔柔地说：“我不与端亲王争短长，没有妄想凭借父亲旧部跟他争。我们交好些，建立起稳固的联盟便可。”

　　其实，她跟萧晴的作用是一样的。
　　皇上指派萧晴镇守边关，不就是为了显示边关十万精兵掌握在自己儿子手里吗？

　　任何人想要造反之前都得掂量掂量。
　　反正，萧晴绝对不会坐视不理，更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

　　到时候，萧晴出兵快，就是勤王；出兵慢，就是捡漏。
　　倘若中原打成一锅浆糊，萧晴手握重兵又名正言顺，夺取皇位如探囊取物。

　　李破云适时插话，言语中透着几分取笑之意：“联盟？恐怕不易。女郎是否清楚，端亲王一直在等待您出兵？”

　　闽霁微微一愣，旋即低垂眼帘，心虚地回应：“清楚。”

　　李破云进一步道：“他甚至问过属下，他的生死在您心中是否无关紧要？”

　　闽霁心头一紧，对萧晴如此做派既有鄙夷，也有畏惧。
　　小疯子！
　　他竟然拿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是赌大周不会对大皇子弃之不顾，还是赌她情谊深厚，会为他全力以赴？

　　尽管内心有所抵触，闽霁仍然决定主动修复关系，不要脸地凑过去讨好也行。
　　萧晴凯旋之后，他俩之间生疏得可怕，细细想来似乎连一句闲话家常都没有，往来都是公事。

　　东北春来晚，此时方才草木蓄翠待发，春风料峭携生机拂面而来。

　　端亲王府尚在建设中，萧晴暂居州府处理政务，新招募的幕僚们正聚首共议如何发展亳州。

　　闽霁在偏厅默默等候了半个多时辰，萧泓终因不忍，过来委婉地劝说：“今日委实公务繁忙，闽使何不择日再访？”

　　闽霁淡然巧笑，语调娴雅：“无碍，倘其怀怨于胸，实乃本使之过。赔礼贵乎诚，自愿静候。”

　　萧晴并非心胸狭窄之辈，萧泓离开不久，便有人引领闽霁前往正厅。

　　萧晴不仅没有因为闽霁的突然到访而显露出丝毫介怀，反而落落大方地向满堂诸人介绍道：“闽使才学出众，博古通今，见识广博，今日小王特邀其一同商议。”

　　这一番话无疑是给了闽霁极大的尊重与礼遇。

　　闽霁配合得没有拆穿他，还表现得足够礼貌和谦虚，主动让人把椅子挪到第二排，摆出旁听学习的态度。

　　厅内众人正围绕着北扩的具体实施方案展开深入讨论。
　　不是讨论北扩的可能性，而是研究具体方案。

　　初时，闽霁只是安静聆听，甚至有点不以为然。
　　随着讨论的深入，她逐渐被这充满智慧火花的论辩所吸引，不知不觉间沉醉其中。

　　此前萧晴北上虽行事略显鲁莽，却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他在左冲右突的过程中亲身考察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及山川地貌，对其有了切实的认知。

　　据萧晴所言：“关外沿海一带实则隐藏着一片丰饶沃土，古籍中亦有记载，谓此地适宜种植五谷杂粮。”

　　“然而，这片土地却一直未能得到充分开发，关键在于其地势平坦，每逢丰收之际，游牧民族的铁骑能疾驰而至，迅速劫掠后又瞬间远遁，令当地百姓防不胜防。”

　　“耕耘付出巨大，收成却往往无法保全，久而久之，先民们选择了退守关内，放弃了对这片沃土的进一步开垦。”

　　闽霁专注地倾听，心中对萧晴的印象悄然改观——原来他并非一味鲁莽行事，而是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与深思熟虑的一面。

　　可惜，幕僚们似乎无法襄助萧晴一展鸿猷壮图，呈献之策多属贻笑大方的愚妄构想。

　　“下官张子渊有话要说。”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起身拱手，言语间带着书卷气，“启禀亲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打通东北与关内的交通要道。可遣工部精锐工匠，开山辟路，增设驿站，确保关内援军能在最短时间内驰援东北。如此，即便有敌来袭，也能迅速形成防御之势。”

　　“子渊之言有理，下官刘毅有话补充。”另一位身形魁梧、面色红润的壮年幕僚附和道，“仅凭道路畅通尚不足以固守。臣建议沿东北边境修建一条连贯南北的新长城，利用天然险峻之地形，辅以烽火台、哨塔等设施，形成一道坚实屏障，有效抵御游牧民族的侵扰。”

　　“两位所言皆为防守之策，”一位身着紫色锦袍、气质儒雅的青年谋士起身，眼神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下官苏瑾认为，可从根本上寻求解决问题，何不尝试迁移东北沃土至关内？效仿‘愚公移山’之精神，逐年移土，切实将沃土纳入我朝版图之内，再兴一处稳固的粮仓。”

　　“苏瑾之议颇具创新，但实施起来恐耗时甚巨。”这时，一位白发苍髯的老者、资历颇深的幕僚缓缓开口，“老夫林鹤鸣另有一策，不妨派遣使者与游牧民族谈判，许以贸易互市之利，化敌为友，共谋和平共处之道。再辅以边疆屯田，鼓励百姓移居，以人口之力填充边疆，使其成为生活之地而非战场。”

　　每个人都积极发言，并不忘自报姓名，以期给萧晴留下深刻印象。

　　萧晴听罢，微微点头，却不置可否，只是把目光投向闽霁，似笑非笑地说：“我等痴心妄想，让闽使见笑了。”

　　闽霁微笑回应：“亲王过谦，此事关乎国计民生，理应广纳群策，鼓励各种奇思妙想，提炼出其中精粹，进而梳理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北扩方略。”

　　萧晴唇角微勾，玩味道：“就依闽使所言，诸位不妨各自回去细细思索，看看能否提出更为大胆、更具创新、打破常规的对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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