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不论出身

　　出行之前，闽霁从父亲那里得知，北方有几十个部落，其中实力强悍者三两个。
　　但是，王弦说据他们观察，北方有名有姓的部落两百多个，而且还在不断分裂和整合，具体难以统计。

　　秋色瞪大眼睛，一脸困惑地抛出一个大疑问：“何不干脆请他们挪窝，或者干脆纳入我朝版图呢？”

　　她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天真，几分跃跃欲试。

　　闽霁眉头轻蹙：“挪哪儿？纳入版图又如何？东北三州尚且年年靠中原接济度日，再多一块雪原，只怕是要年年雪灾年年赈，赈济不及时，他们一怒之下就造反。本是蛮族，不知家国大义，君臣之礼，造反得轻而易举。”

　　“说到底，管理成本太高，而收获甚微。”

　　“再者，我们既然无意管理和开发这片土地，又何苦把人赶走？不是打不过，而是没必要打。”

　　秋色惊讶好一会儿，慢慢才回过味来，小声说：“不要了，不要了。夏季南方旱灾，冬季北方雪灾，一年到头光忙着救灾了。”

　　她们都是去年那场旱灾的亲历者，非常清楚朝廷不是不知情，也不是无力救灾，而是放弃了，觉得不值得为此削弱国力。

　　如果当时动用国库，如今抵御北蛮就无法如此粮草充足。
　　如果当时强迫地方和世家大族开仓放粮，必定引起反抗，如今抵御北蛮就不能如此兵多将广，至少得留一半兵力以防内乱。

　　比如家里有两个穷亲戚，接济一个不影响日常生活，两个都接济，自家便有点儿捉襟见肘，甚至导致本家子孙没钱上学堂。

　　读书比救命重要吗？
　　那倒不见得。
　　但是都不读书，都不上进，难道以后三家一起沦落到靠人接济度日？

　　总要有一个冒尖的吧！

　　如此想来，朝廷决定保京城繁华与稳定，好像也没什么大错。

　　太子其实做了一个不算坏的决定，只是也不太好，而且方式过于粗犷。

　　秋色不知道闽霁思维发散那么远，看到她脸色不好，只当是被自己的无知言论烦扰，赶忙认错：“我信口胡说呢，中原有那么多荒山尚未开发，咱要这雪原做甚？”

　　闽霁娇哼一声：“做甚？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呗！”

　　连秋色都能很快明白的道理，偏生萧晴不懂吗？

　　他怎么可能不懂？
　　他就是急着出兵打胜仗，把军功当成筹码。

　　李崇山不急着寻找萧晴，或许正是为了让萧晴自己看清北方荒原的实情，免得他一腔热血把边关将士的性命当作垫脚石。

　　闽霁略显沉重地说道：“就是这么一片荒原，浩瀚苍茫，风霜凛冽，牧草虽广，而冬长夏短，严寒侵肌，非沃土之壤，难以稼穑，难成繁华之都，发展受限。”

　　“阿爹说过，就算攻下这个地方，朝廷也不会高兴，反而视作一个烫手山芋。”

　　闽霁心结一解，便不再急于寻人，转而专心致志地研究起用海鸟粪石改良田地的奇思妙想来。

　　“为何非得是海鸟？春燕、鸡鸭可否？”

　　收到这样的疑问，温远舟严谨对待，最后竟然是在古老的医书上找到以海鸟粪石施肥的记载。

　　「海岛之鸟粪，取之以为田肥，能改善土地板结之症，令苗稼丰茂。」

　　治理田地，不也是医！

　　温远舟翻阅典籍，找到资料，不惜动用信鸽传讯。
　　他引经据典，提到了海外孤岛上鸟粪成山的奇观，强调运输才是难题，而非采集，与攀高取燕窝不可同日而语，建议闽霁暂停工部的人才招募计划。

　　王弦瞧着闽霁每日「不务正业」，急得团团转，生怕自家将军被遗忘。

　　“闽使，万一将军有所闪失……”他终于忍不住，犹豫再三后还是说出了口。

　　闽霁却淡然一笑：“若将军不幸遇难，咱们戴罪立功便是。眼下朝廷发展之计不在于开疆拓土，而在于稳定民心，稳健发展。国力强盛之根本在于粮食布帛，金银铜铁，而后发展文化与工艺……”

　　王弦不等闽霁说完便怒得拍一下桌案，但又马上消气，换上一副委屈模样：“你……你不担心将军吗？”

　　闽霁认真反思，似乎还真没有，同时在心里骂自己一句，真不是东西啊！

　　她大概有点看不起萧晴吧，觉得他太急切。

　　皇上对萧晴委以重任，他肯定想着建功立业，来到这里之后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于是他便主动找事。

　　天天巡逻维护治安，等到豺狼虎豹上门偷鸡摸狗时驱赶一下。这日子寡淡得连姚侍卫都觉得失望，何况满怀壮志的萧晴呢？

　　可是，这样急切是不对的。
　　我朝无意征服北方蛮族，就不应该轻启战端，一如不能对山林野兽赶尽杀绝，那样做违背天理。

　　不能仗着兵强马壮就破坏自然的平衡，有时候，和平共处，比征服更有智慧。

　　李崇山回营时发现闽霁并没有兴师动众地寻找萧晴，心里觉得很满意。

　　大军入雪原，原先布置好的防线被打乱不说，还得枉送不少性命。
　　倘若雪原不吃人，北方蛮子何必年年岁岁盼着南下抢一块土地？

　　李崇山欣慰地想着，总算来个老成稳重的。
　　虽然闽霁比萧晴更年轻。

　　闽瑰婠看起来吃了不少苦，委委屈屈地奔向闽霁紧紧拥抱，一开口却依旧是那副死样子：“妹妹别难过，我听说大皇子移情别恋一个小医女，是不是？”

　　闽霁好笑地捏一下她的脸：“看笑话是不是？”
　　闽霁的指腹温热柔软，闽瑰婠的脸上却粗糙冰冷。

　　闽瑰婠一路冒着严寒押送物资，脸上的皮肤变得干燥龟裂，有好多死皮翘起来，摸着刺挠。

　　闽霁心疼不已，问道：“李老将军逼你赶路了？好好坐在马车里，何至于此？”

　　李崇山赶紧喊冤：“他们遇到匪寇了。”

　　闽霁娇嗔：“一路上都好好的，怎么末了进入你的地盘就有匪寇？”

　　李崇山：……
　　难道不是因为你把精兵带走，让匪寇觉得有机可趁？

　　再说，这也不是他的地盘啊！
　　闽将军戍守边关时当然军政一把抓，但他做不到，就连军队都不是他一人说了算。

　　谢景行忙着嚷嚷：“哎哎，匪寇是我带领众将士打跑的，打跑了两批，闽使可得为下官记上一功。”

　　闽霁傲娇道：“我有大事要做，你自己写一份军功奏议吧！”

　　一群人插科打诨，欢欢喜喜地看着物资入库。

　　闽霁高兴地拉着李崇山一一介绍，她带来的都是特别实用的东西。

　　“这是父亲新研究的弓弦，您让将士拿去试试。你们原来那套弓不行，我上次一箭都没射中。”
　　不是她菜，是武器的问题！

　　“这是改良的炊具，陶制鬲。三个袋状足能够使得受热均匀，节约炭火，熄火之后中间盛满水可保温，将士们夜间换防时便能吃口热乎的。”

　　李崇山看着她喋喋不休，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解地问：“大皇子还没找到？”
　　她怎么不急？

　　闽霁剜他一眼：“您守疆土，还是守将军？”
　　你急什么？

　　“守疆土，守疆土！”李崇山嘿嘿笑，“请闽使透个底，人没事吧！”

　　“没事。”闽霁很肯定地说，“我相信李侍卫的能耐，他不可能让全军覆没，连个信儿都传不出来。他没有传信回来，唯一的可能就是将军不允许。”

　　李崇山捋着胡子说：“大皇子想干大事。”
　　他从来不喊「将军」，就是压根儿还没有认可萧晴，只当他是个天之骄子。

　　姚侍卫直到傍晚才回营，他又出去「维护治安」了。
　　虽然跟想象中的战场不太一样，但好歹过过瘾，毕竟这种机会也不是常常有。

　　不过，姚侍卫今天却格外兴奋，直冲到闽霁面前喊道：“女郎，今天遇上猃狁族第一勇士了！简直大开眼界，他竟然能徒手掰断战马的脖子！”

　　闽霁关心地问：“可吃亏了？”

　　姚侍卫得意道：“哪能啊！我让他涨涨见识，露一手中原的点穴之法！不过，得亏他身上那副铠甲不顶事，兽皮做的，一挑就破。”

　　嗷嗷炫耀一通之后，他才注意到大帐内比往日更热闹：“咦？谢员外也在，不是说明日才到吗？”

　　谢景行惬意笑道：“可能是突击检查吧，看看姚侍卫有没有因为远离京城而懈怠。”

　　人家说笑的，但李崇山总觉话外有话，莫不是在敲打他？
　　他不主张主动出击，这是懈怠吗？

　　姚侍卫是个没心没肺的，仗着他对闽霁有救命之恩更加肆意快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来了，都来了吗？火头兵也来了吗？你们不知道，这几天在军营里吃大锅饭，不是硬疙瘩，就是一坨糊糊，舌头都快麻木成摆设了。”

　　李崇山听着越发不爽，觉得这就是一群娇生惯养的纨绔。

　　不过，这群纨绔是真能打。

　　闽霁先头带来的是精兵，各个以一敌十，没成想后续押送物资的士兵也身手了得，而且一腔热血，一听说发现敌踪就嘎嘎冲。
　　就连火头兵都出去参战三两次。

　　皇上派给闽霁的人，就没有一个不优秀的。

　　在这种情况下，边关一众将士活像个劝架的，开战前苦口婆心劝说不要下死手，战后循循善诱留活口。

　　京城来的士兵把敌人当蛮子，砍杀得毫无心理负担。但边关将士不是，他们跟敌人是「一起长大」的情谊，秋天丰收季时，他们还曾在集市上往来贸易，甚至把酒言欢。

　　对于京城士兵来说，北蛮是山上下来搞破坏的野兽。但对于边关将士来说，北蛮是遭遇严寒食不果腹的可怜邻居。

　　李崇山看不下去了，劝闽霁约束部下：“如此狠辣，有失泱泱大国气度。”

　　闽霁反驳道：“老将军糊涂，家产再丰也不容他人觊觎。他可以向我购买、商借，甚至乞讨，但不可到我的厨房偷盗，甚至破坏我的围墙，打伤我的厨子！泱泱大国的气度，可不是纵着他不办人事！”

　　闽霁的这个比喻浅显易懂，李崇山也被说服了。

　　“那我……我们可以跟他们商量。”李崇山退一步说。

　　“跟谁商量呢？两三百个大大小小的部落，老将军几时能将所有首领召齐？跟这个首领商量好了，人家转眼就换首领，又待如何？”闽霁心明眼亮，仿佛看透一切。

　　钱景行接过话题，说道：“老将军知道驯马吧，烈马是能商量的吗？不都是压制得让它服气，然后精细饲料供养着让它服从吗？”

　　李崇山仍然偏向北蛮，说道：“入冬之后我朝便将市场关闭，他们想要购买也没有渠道。”

　　闽霁反问：“不是他们扰乱市场在先，三天两头蒙面抢劫才闹得市场闭门吗？”

　　李崇山犀利地说：“难道不是早就计划闭市？他们担心以后买不到物资才铤而走险？”

　　闽霁严肃道：“既然李老将军如此坦诚，那我也有话直说。是，有计划闭市。紧急状态下，禁止粮食出口，有什么问题吗？”

　　“李老将军倘若心疼他们，可以把你的粮食分一半出去，养活一个蛮子足矣。你俩都吃不饱，但也都饿不死。”

　　“老将军若能说动三军都愿意如此行事，我明天就下令抓捕与边关将士等量的俘虏，一对一供养，何等心善！”

　　李崇山讪讪然，却仍然固执地说：“朝廷应该开市，恢复市场交易，本将愿立军令状，维护秩序。总要松开一个口子，让他们能用努力换取粮食，否则不就只剩抢掠这一条出路？”

　　钱景行惊讶地、夸张地打翻一盏茶：“老将军竟然觉得，抢掠我朝是他们的一条出路？我朝，冤大头啊！”

　　秋色也忍不住开口：“他们不会过日子，饥一餐饱一顿。我们日子过得好，倒是我们的错，就活该被抢？这是什么道理？”

　　闽霁缓缓说道：“老将军以为开市之后应该投入多少粮食？总不能开门卖西北风吧！国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九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朝廷为什么要因为救济北蛮而让本国陷入动荡不安？”

　　李崇山不想跟员外朗和女使斗嘴，那样是自降身份，他只逮着闽霁反驳：“何至于动荡？王公贵族指头缝里松一松，就够穷苦人家过一冬。”

　　闽霁不由得失笑出声：“哈哈，有趣！老将军当真以为王公贵族捐多少金银财宝，就能换来多少粮食吗？我朝有数亿亩耕田，老将军去跟它们商量商量吧，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没准儿真有几块悟性高的田地，被老将军感动了，愿意看在金钱的面子上，每年多产几石粮食。”

　　“每年税收都有定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老将军即便身为武将也不应该不懂。接济了北蛮，少不得就要在军队粮饷上克扣一些了，老将军可愿意？三军将士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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