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不论出身

　　夏日庭院傍晚雨，芭蕉叶滴水成韵。
　　池塘泛涟漪，瓦当如筝鸣，宁静清幽。

　　及笄礼结束宾客散尽，侯府要关起门来处理家事了。

　　虞老太君平静地说狠话：“家法首则：严禁因私损公，若有违反，必受逐出之罚。”

　　今天的场面比闽侯回京次日升堂更盛大，却更安静。老太君这是铁了心要把闽瑰婠逐出侯府，众人都不敢言语。

　　虞老太君接着面对闽侯说：“便是从小养在我院子里的儿孙，倘若做出今日这般丑态，也得撵出府去了。这么多年的父女之情，我知你割舍不下，亦不忍见你们骨肉分离，所以往后你们西园单分出去过吧！”

　　分家？
　　闽逸、闽峨、闽霁三兄妹眼观鼻鼻观心，眼角都不敢乱瞟。

　　不是难过，就是没想到一把年纪还得面临选父亲，还是选祖母的难题。

　　虞老太君已经把一切细节都预先周全考虑过，她说：“等陛下从行宫回来，我便进宫请旨请求加速继承，闽逸提前承袭永安侯，西园则独立为将军府。”

　　闽逸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了，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
　　此时欢喜，是对父亲不敬；
　　若是推辞，是对祖母不敬。

　　先是逐出，后是分家，听到这里时月娘母女已经齐齐跪下。然后又听到「将军府」，这就尴尬，好像不应该磕头认错请求老太君原谅，反而应该举双手赞成，逐出吧，逐得好！

　　独立的将军府简直不能更棒！
　　自立门户以后她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和威风凌凌的将军之女。

　　老太君使个眼色让秦嬷嬷扶起月娘母女，冷漠疏远地说道：“尔等日后是为将军家眷，老身不堪承受跪拜大礼。你们尚未对侯府建功立业，故侯府荣耀与尔等无涉。但将军深情厚待，欲以其自身拼搏所得荣誉共享于你们，他人无权置喙。”

　　老太君转头微笑看着闽霁：“霁儿有两位娘亲备下的嫁妆，自己也是个有本事的，无论去哪家都受欢迎。但我私心想把你留在侯府，我们祖孙俩多相伴两年。霁儿也是欢喜的吧？”

　　闽霁：“但听祖母安排。”

　　老太君又看向闽峨：“你从来都是两头跑，如今也可以继续这么着。只是有一点，议亲之前要想清楚，是跟人家姑娘说嫁到将军府孝顺公婆，还是嫁进侯府处好妯娌关系。”

　　闽峨：……
　　说得好像他不重要，他就是个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的工具人。

　　最后，老太君看向闽逸，淡淡地指出：“你没得选。”

　　闽逸：“是，都听祖母安排。”

　　看大家都是蔫蔫的，一副天塌了似的样子，虞老太君便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愁什么呢？其实算不得什么大变动，还跟过去一样。只是将军从前在边关，如今住西园。各过各的生活，亲情却不间断。”

　　众管事们：“是是是，子大分家，历来如此。”

　　闽侯从头到尾不发一语，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但心里实在委屈。
　　母亲容不下月娘，所以连儿子也不要了？

　　等到人群都散去，只剩下闽侯和老太君母子俩独处时，闽侯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睛问：“为什么还是不能接受月娘？她纵有千万不足之处，但跟着儿子十几年了，并未犯下大错。”

　　虞老太君失望地看着儿子，反问道：“你以为我是心疼儿媳而拒绝月娘过门吗？”

　　“难道不是吗？”
　　“不是。”

　　闽候僵硬着，全身写满不信。

　　虞老太君叹一口气：“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吗？侯府主母甚至可以是个废物，但不能善妒。妒，即不容人。一个国家尚且需要年年选拔任用新人，侯府难道可以固步自封而始终兴旺发达？大家族衰败，实则皆因后辈之中再无可造之材。”

　　“我问你？如果当年侯府的当家主母是月娘，闽霁母女还会选择接受侯府的保护吗？侯府能留下霁儿这么优秀的孩子吗？哪怕到了如今，看霁儿受辱，便有那么些人冒出来要把她接走。”

　　“我再问你，倘若如今侯府的当家主母是月娘，温翰林会选择接受侯府的挽留吗？侯府能留住当世大才吗？”

　　虞老太君不想再多说，总结一句：“非侯府拒月娘，实为月娘不容人。当年藉宠势凌主母，便可见其心性难容他人好，视他人光华若矛戟，妒之恨之摧之。难道要侯府众人皆藏拙，避其锋芒？”

　　闽侯觉得把一切责任都算到月娘头上不公平，辩解道：“当年是我变心，不怪月娘。再说如今，月娘何曾为难温远舟？他们都没见过几次面。”

　　虞老太君：“你是真糊涂！温翰林是我请来教导闽瑰婠的先生，不敬先生不就是砸他饭碗，不就是容不得人吗？”

　　闽侯：“瑰婠确实基础差，大概是温翰林所授知识太过深奥。”
　　虞老太君：“你可听过读书不求甚解？”

　　闽候：“就算……那也是瑰婠顽劣，与月娘无关。”
　　虞老太君：“若有母亲严格约束，学生怎敢如此放肆不敬先生？”

　　闽侯：“这样说来儿子也有责任，我一直在家中，同样未曾认真约束瑰婠学习。”
　　虞老太君：“对，你责任大了，所以你们一家单独出去过。”

　　闽侯：……

　　距离皇上回京还有一段时间，但分家已成定局，两府都忙碌地准备起来，同时着手准备的还有闽将军续娶事宜。
　　闽侯变闽将军，大家改口很快，完全没有因为家主即将换人当而慌乱迷茫。

　　一直以来，侯府的定海神针是虞老太君，而不是闽侯。

　　史湘湘每天旁观西园怎么分家，一边看一边感叹：“自立门户这么麻烦吗？”

　　闽将军尽量不带侯府老人离开，不跟侯府抢人才，从管家护卫到将军府幕僚全部重新招人。
　　突然之间要找齐这么多可用之人也不容易，便只能先把边关旧人调过来一些。

　　闽霁偶尔过去照应一下，顺便认个脸熟。
　　她没去过边关，脸是肯定不认识的，但好多名字都曾见过，写在太子呈送给皇上的密报里。

　　显然父亲很信任这些人，但写密报的人也相信这些人会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作证，背叛父亲。

　　也许这就是军旅文化？
　　闽霁不懂，静观其变。

　　史湘湘则在一边忧愁道：“我也要养这么多人吗？每个月例银得发出去多少？京城自立门户规格都是这么高吗？”

　　闽霁笑道：“你从前在家怎么过，如今便怎么过。”
　　史湘湘：“从前家里就我和我爹两个人过啊！”

　　闽霁惊讶道：“你没有丫鬟，连厨子和洒扫婆子也没有吗？看你也不像会操持家务的。”

　　史湘湘如实回答：“巷子口有个林嫂家里男子没了，她要拉扯三个孩子。阿爹每个月给她300文，她一个月大概有十来天帮我们做饭和洗衣服，其余大多数时间我们混军营。”

　　“只给300文？”秋色惊讶。
　　“300文能买一石米，大约60公斤，够她们全家人吃得饱饱的。”史湘湘皱皱鼻子，“你们习惯了京城富贵，不把钱当钱。”

　　秋色不太相信：“你说的是带壳的谷子吧？”
　　史湘湘答不上来，其实她也不知柴米油盐价几何？

　　“反正、反正林嫂是这么说的。”
　　史湘湘再迟钝也发觉不对劲，林嫂如何用300文养活全家？
　　史家给的薪水少，但是油水多吧！

　　闽霁认真分析：“反正不是贡米的价格，也不是精米。噗嗤！咱们仨真的能搞定湘湘自立门户的事吗？”

　　显然搞不定，需要群策群力。

　　等史湘湘身体恢复更好一些，陆婉华便邀请国子监同窗们一起来出谋划策。
　　女子自立门户多新鲜，每个监生都很兴奋。

　　等到史湘湘选府那一日，十几家千金套了马车陪她一起看宅子。

　　京城实施严格的市坊制度，史湘湘只能在坊区购买住宅。这些住宅多为世代居住或通过家族传承，但凡像样些的宅子必与其中某家有些渊源，必有某家千金能说出其来历。

　　好好的宅子哪里会挂出来交易？
　　好房子内部流转，歪瓜裂枣才进入交易市场。

　　介绍给史湘湘的房子有的是刚死过人，有的是邻居吵闹，有的是风水不行，还有的则是家道中落卖房抵债……家道中落就是晦气，最好也不去住。

　　最后，史湘湘大手一挥：“挑花眼了，抓阄吧！”
　　抓阄结果不坏，是一座四进院落的中等宅子，据说是风水不好，家里十几年没添新丁。

　　史湘湘拍拍屁股：“每个长辈都说我能生。”
　　于是，宅子就这么定下来。

　　置办家具也是一件大事，众人兴冲冲地帮忙物色。都是不差钱的主，看上了就是送送送，权当恭贺乔迁之喜。

　　她们专挑女掌柜当家的铺子光顾，很为如今女子的开放而高兴。
　　女子可以入国子监，能做官（虽然暂时只有一个），还能做生意，这些在十年前连想都不敢想。

　　大家猛夸朝廷，闽霁却很冷静：“不过是因为盐铁放开，所以鼓励商业贸易，想从商业税上补足。朝廷主婚也是这个思路，婚嫁大事得采买多少东西。没准儿以后和离也开放了，朝廷鼓励再嫁、三嫁。”

　　陆婉华问：“这样不好吗？”
　　闽霁：“没有不好，只是治标不治本，国之根本仍在农业。家里三个人种田就够吃的，第四个人才会有空去读书，去经商。产粮不变的情况下，商业变出花也没用。饿肚子时，黄金一斗不如米饭一碗。”

　　崔牟佳认可道：“那湘湘置业就不要买铺子了，多买一些农田和庄子，此为长久之计。”

　　陆婉华却反对：“湘湘对农务一窍不通，也没有可靠的人帮忙打理。经营铺子则容易得多，好歹有我们捧场，总不至于亏损。你都不需要想着卖别的，就笔墨纸砚和胭脂水粉，我们用量大，每个月都来消费。”

　　一群人叽叽喳喳，讨论过几轮之后出现大反转——
　　崔牟佳想开铺子，陆婉华支持种田。

　　崔牟佳说：“开铺子好呀，京城里流行什么我们最是清楚，大家都可以帮你出主意。”

　　陆婉华说：“还是买农田吧！闽霁要研究改良次田，你就借她的东风，先购置田产，然后申请作为第一批试验田。如此，连种子和肥料都不需要你自己出钱，没准儿还能蹭点耕牛和农具，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招募一些长工。”

　　史湘湘赶紧叫停：“你们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陆婉华和崔牟佳一起转头看她，一唱一和道：

　　“别管我们是谁。”

　　“别管我们刚刚说过什么。”

　　“就听现在说的有没有道理。”

　　“以后我们不在你身边，你也要时常想起我们，像现在这样在心里分两派互相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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