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不论出身

　　闽家祖坟在远在城北，闽霁丢下丫鬟仆从和马车，只带着秋色和亲卫轻骑出城。

　　她优雅地跨上骏马，轻轻挥动马鞭，引领队伍穿过巍峨城门。春色正浓，沿途绿柳依依，微风轻拂罗裙，将宫中的繁杂琐事与忧愁暂且搁置。

　　马蹄踏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回响，仿佛是自由的天籁之音，让她全身畅快，倩影逐渐融入淡雅而又辽阔的田野画卷之中。

　　守园人看到女郎提前过来很惊讶，忙不迭说道：“前些日子派人去府里禀过的，知道闽侯和两位公子今年回来，一应准备都是周全的。女郎今日特意过来，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闽霁愣怔片刻，轻轻摇摇头：“没有，办差路过顺便来看看。我平常也来的呀，福伯怎么这般惊讶？”
　　福伯姓闽，早年闯荡江湖跟家族断绝关系，晚年身手退步被各家高手围追堵截时，闽家却仍然给予庇护。他回家了，但不好意思姓闽，否则辈分太高。
　　他改名阿福，替家族守墓，无论长幼都喊福伯。

　　福伯在江湖上厮杀多年，难得四肢仍然健全，只是有一只眼睛瞎掉。他拿着祭拜用品在前头带路，白发苍苍但健步如飞。
　　练功健身，长命百岁。
　　挺好一个武学奇才，可惜福伯年轻时爱钻牛角尖，一身武艺但不想挥洒在战场，他说为狗皇帝卖命最后都得蠢死。

　　“圣人给我指派差事了，虽然是别有用心，但到底是高看我一眼，允许女子出来做事。”闽霁柔声在坟前倾诉着，“祖母如今更加急着为我相看好儿郎，想为我寻个可靠的婆家。然而她看谁都觉得差一点，愁得很。”

　　墓地空旷，建筑简单，周遭一切一目了然。亲卫们放心地离远些，留出空间让闽霁表达哀思。闽霁祭拜了两座坟，每座坟前都喊阿娘。

　　她说话很少，主要是骂闽侯，偶尔骂皇上。
　　她觉得闽候配不上阿娘，骂过瘾之后话锋一转：“但我会孝顺他，敬爱他，毕竟阿娘这一生最爱、最怨和最牵挂的人都是他。”

　　对于皇上则是先扬后抑：“阿娘，我快成人了，仍然不懂情爱。我见识过满京城的优秀儿郎，我很认真观察他们，发现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为他去死。我如今唯一爱好是当皇上的狗腿子，为他分忧，因为我觉得他很厉害。阿娘说过盐铁易得，只是因为历史原因被朝廷垄断。如今这位陛下颇有雄心，想要重新制定规则。”

　　“盐铁关系到民生生产，放开之后社会发展会更好吧，所以我想助他。谈不上生死相随，但若有需要的话，我应该是愿意为他付出性命的。”

　　“皇上太精明，算计这算计那，我担心他慧极必伤。更麻烦的是，太子是个唱反调的，搞不好继位之后又把规则改回去。到时候一切回到原点大家白忙活，而且一朝天子一朝臣，京城又要有一场震荡。所以，我不喜欢这个太子，这样的念头是不是很危险？”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我想笨一点，钝一点，也许就能长命百岁。可是，那样的话活着有什么趣味呢？”

　　是啊，谁知将来寿命几何，活着时要得有趣味。

　　于是，闽霁得了趣味，赶在城门落下时进城，赶在宫门落下时进宫。皇上已经在雅正殿歇下，她就去屋门口跪着，死活不走。
　　人生不就「趣味」二字，想要的不敢争取，人生还有何乐？

　　她要阿娘被尊重，这么简单且合乎情理的需求有什么不能说出口？

　　她有什么理由要隐忍，只为守住现在拥有的一切吗？反过来想，若是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能给她带来快乐，那这一切有什么用？

　　闽霁才跪一会儿便觉得全身骨头都酸了，心里胡思乱想着膝盖实在太脆弱，这么不经跪。躺一晚不动没事，坐一天不动也没事，偏就膝盖娇气，跪一下就不行。

　　过了一个时辰皇上才出来见她，问：“比御书房如何？”
　　她在御书房也是跪一个时辰，还因此记仇并大声埋怨。皇上这人啊，真的很爱计较。

　　闽霁回答：“这一次臣为自己私心，跪得心甘情愿。”
　　皇上冷笑一声，让宦者去扶闽霁。

　　皇上没让闽霁进屋，反而送她回住所，一边散步一边闲聊：“日子已经定下不得更改，早一日回京行程太赶，晚一日回京人心猜疑。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很大的，你明白吗？”

　　皇上的苦口婆心换来闽霁一句直白的回应：“臣不管。”

　　皇上啧啧称奇：“吃什么长大的胆子？”
　　闽霁：“不需要多大的胆子，是皇上恶作剧，本就应该由皇上消除影响。”

　　皇上竟然接受这说法：“霁儿说得对，不过朕也没办法，明儿让礼部那群老家伙愁去。”
　　闽霁：“臣的要求不高，只希望阿娘不是被遗忘的，不至于祭拜她都得改日再去，偷偷摸摸地去。”
　　为人子女，本应如此，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今天从早到晚奔波，晚间再跪一个时辰，又累又委屈，闽霁说着说着就哭了。没有号啕大哭，但也没刻意忍着，眼泪鼻涕一起来。
　　她哭着说：“我很喜欢给陛下办差，所以您不要再算计我了。实在不行等过两年吧，等我长大了，心硬了。”

　　皇上啧啧不停：“哭也没用，朕不是什么人都哄。”
　　闽霁知道有用，皇上若是不想哄，连这句话都不会说。

　　她已经有六七成把握自己至少可以得圣宠三五年，她知道怎么与面前这位帝王相处融洽。一个人的性情不会变得太快，只要圣心不变，她就能在御前有一席之地。
　　这个皇上想要的臣子很简单，三个关键词，忠心、诚实、有用。

　　礼部的官员果然有一颗玲珑心，很快就给出完美解决方案。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怎么补救。

　　闽侯荣归京城，战功赫赫，受到全城热烈欢迎。太子率百官亲迎，彰显其显赫功绩与崇高地位。仪式很隆重，但也普通，这座百年古都曾经迎接过许多大英雄，都是这场面。

　　比较特别的一点是闽侯进宫谢恩之后，皇上没有留他在宫里直到参加晚宴，反而让礼部官员引着他一路出城北。这一变故闹得闽侯部将人心惶惶，朝中百官惴惴不安。
　　皇上想做什么？难道想把闽侯引到城外杀掉？

　　闽侯本人也是一路忐忑，直到看见闽霁在路边等待，他仍然没意识到祖坟就在眼前。
　　毕竟五年没回家，卧室都变得陌生，何况是坟。

　　“今天适逢阿娘忌日，陛下知晓之后恩准我们前来祭奠以解思念，避免留下遗憾。”闽霁说着缓缓在前头引路。
　　她的马术很好，走得稳稳当当。长发随风飘逸，随着马背的起伏在身后自由荡漾。

　　“你怨父亲吗？”闽侯艰涩开口。
　　不管皇上此举是什么深意，他忘记发妻忌日是事实。

　　闽霁却是甜甜笑着，说道：“怨的，阿爹会改吗？”
　　闽侯终于放松下来，这个女儿跟信上一样讨人欢喜。

　　闽霁娇俏地轻哼一声：“阿爹怪我这般试探吗？”
　　她替皇上开脱，自认主谋。

　　闽侯看着无边春色，慢悠悠说道：“你娘没有白疼你，但是下次行事不可如此莽撞，让一群人跟着提心吊胆。”
　　他的教导意味已经很淡，没有疾言厉色，甚至连音量都很轻。
　　但闽霁不接受，甚至反驳道：“他们提心吊胆是因为关心父亲，父亲毫无头绪是因为没把母亲放心上。所以，但凡父亲还念着几许情分，便能人人心安。”

　　没错，她在给父亲下马威，提醒他不可抹杀母亲的存在。
　　皇上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充分利用！

　　闽侯被说得没脸，大儿子闽逸适时出声活跃气氛：“妹妹长成大姑娘了，今日城门一见差点没认出来。阿兄带了好些小玩意给你，哎呀呀，恐怕你现在不喜欢了吧！”

　　闽霁淡淡地说：“每年都送我和祖母的画像给阿爹的，阿爹藏着不让看吗，还是阿兄没认真记下。”
　　闽逸确实没看过，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眼睛更不敢乱看。

　　确实有画像，但闽侯看完就体贴地收起来。因为虞老太君反对月娘进门，他心疼月娘，觉得多看一眼画像都是委屈她，好像有个威压随时顶在头上。
　　其实他很不愿意带月娘回京，他更倾向于选择两边安家，两边都家宅安宁，母慈子孝。

　　祭拜结束回城时，天上已经是繁星闪烁，城门吏奉旨等着他们归来。一切都很顺利，礼部的安排看不出任何刁难，除了没有事先说明。
　　可是，亡妻忌日需要礼部提醒吗？
　　不应该是礼部一说出城北，闽侯就露出惊喜之色，急切地问一句能不能顺道去一趟祖坟吗？

　　闽侯心中有对妻女的愧疚，但同时有一丝不悦，感觉像被人打一巴掌。
　　他这么个人物，被按着头做事，肯定不爽。

　　还好闽霁是会哄人的，而且最近越发熟练。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枣就好了。

　　闽霁不去宫宴，因此唠唠叨叨地叮嘱着，好像很关心父亲。她说：

　　“最近朝中提拔不少河西籍武将，他们最好饮酒，又号称敬佩父亲，肯定要在席上拼个你死我活。父亲长途劳顿，不必与他们争一时短长。父亲若是推辞不过，可以说喝多了我会生气。他们的婚姻大事都拿捏在我手里，肯定乖顺。”

　　“肃亲王是个护短的，也是最好打交道的，只要不碍着他和他的人便能相安无事。安王是个直爽性子，说话做事风风火火，每次亮相都要与人起冲突。但他是有分寸的，父亲即便觉得有哪里看不过眼，也不必急着同他争辩。”

　　“宫中如今一应事物由贤妃和德妃统管，她们都是勤恳本分的，不必提防。但是，她们毕竟权势有限，难免力有未逮，因此父亲在宫中行走还是得谨慎些。”

　　啰里八嗦一大堆，大多是废话。闽侯不是小孩子，不会对京中人事变化一无所知。
　　闽霁只是通过这些废话表达关心而已，同时也是有点用的，至少能让闽侯对这些信息加深印象，就像考前温习。

　　随后，她缓缓说出最关键的一点叮嘱：“顶重要的一点，皇上若是玩心一起当场赐婚，请父亲一定代为推辞。”
　　她含蓄地提示：“此事关系重大，父亲若是不想一回来就被卷入风波，请一定谨慎对待。”

　　皇上赐婚能有啥风波？唯一的答案就是通过联姻逼侯府站队。
　　闽侯一点就通，很严肃地应下：“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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