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河

　　他的坐骑太高，他亲自抱了她上去，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骑在马背上，身子有些摇摆不稳，惊慌中，傻傻的抓紧了那一丛黝黑的鬃毛，她的异样也惹来了马儿的几声嘶鸣与寒熙的调头，她不安的看着他扬起笑脸……一个翻身，很快她的身后多了一双手臂环住她的身子，子晓拉住缰绳，一手将她拥入怀里。她在这方臂弯中颤动不已，他的气息像是烈日里最炽热的阳光，自头顶笼罩而来，辨不清是灼烫还是温暖。那许多的陌生里，竟再找不到一丝遥远的熟悉……她回望，仰头去看子晓的脸，他的唇边染了少许轻浅的笑意，低头，他附在她耳边呢喃说，“我从来没让任何人坐上这个位置。”子月缓缓转回目光……方才子晓看她的眼神，让她心里激起了最大的波澜，是宠是冷是爱是恨……盘旋纠缠，喧嚣沸腾，全挤在她那双看似平静的眸子里。
　　沿路风景不断变换，长安街，凤凰楼……处处挤满了争相观望的男女老少。无数的幡旗呼啸在风声与人群里，他与他，并排在遥遥蜿蜒的前方，从衣冠到腰间的配饰，无不是威严与皇族的象征，那些艳羡的目光带着灼热聚集而来，连同她，习惯了在卑微中生存的她，惊猝的沾染到这些从不与她有过干系的光芒，就像一只长期处在暗处生存的蜗牛被忽然暴露在刺目的阳光里……也恍惚记起那远的仿佛上辈子的记忆，子月在心里笑了笑，她也曾是万千宠爱一身的璀璨明珠，是父皇母后姐姐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是他……时隔太久，所有大墨的一切，父母亲人的音容相貌，都模糊了，全留在那化成废墟的大墨帝宫里，唯独子晓，子月骤然发觉，那些在大墨里有他的记忆，他的温柔，他的笑容，他看她的每一个眼神，竟然如此清晰于心底，只要她愿意记起，他还是那个翩翩柔情的青涩少年，她的哥哥……
　　马蹄声续续前行，她仍在他的怀中在刺目的光线里漫长煎熬，人群里的各色表情对她来说不具任何意义……除了，那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个年轻姑娘。面容清秀姣好，一身寻常人家的打扮虽朴实，那抹浅绿却温婉柔和，完全不似那一直牢牢随她的双瞳……深邃，冷冽，藏着一定与她有关的秘密！因为如此专注的注视着她而站在那里未曾移动，队伍入过之时，几个士兵不客气的将她推到在地，甚至举起了手里的兵器，是太好奇或是不忍见到任何伤害发生，子月竟急急脱口，喊了“住手。”于是，队伍停了下来。
　　士兵仓惶跪在他的坐骑面前，面色尽是不知所措。子晓清冷而疑惑的低望着她，问，“怎么了？她是你认识的人？”
　　他没拦住，子月抢着跳了下来，落在冷硬的地面摔痛了身体。也许这样的疼痛不比她的心更痛……对待这些士兵欺凌百姓，他就是这样，不闻不问吗？
　　子月走到她的身边，俯身将她扶了起，她望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但随即，便没了痕迹，她默默挣开她的搀扶，一句多谢，并没有看着她，说的有些硬气。姑娘的手臂摔破了，鲜血染红了那金丝绣线的袖子，子月想问有谁能帮帮她，一抬眸扫过，马背上，寒熙的脸，是同他一样的冷漠。寒熙也变了。从前，明知她是大墨人氏，他的仇人，不也曾不记怀的救过年幼的她么……
　　“不碍事。”姑娘撂下袖口，准备转身离开。子月喊住了她。
　　“我们见过吗？”子月仍然在记忆里搜寻，除了那一分似曾的背影，全然没有任何印象。
　　她听闻，嗤的一笑，别过了脸，“您那么高高在上，又怎么会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扯上干系。”话完，便兀自离了去，消失在嘈嘈人群里。
　　子晓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走吧，别耽误了行程。”他拉住她的胳膊。却被子月倔强的甩开。她望着身后那空空的马车，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上马！”他剪短肃然的命令，让她收回了眼神……她无法违抗他。
　　重新被他抱了上去，她靠在思念了两年的人怀里，心里却仍然没有停下思念，只是那眷念如今却变得空荡无依，像是被谁挖空了一块……谁呢。她忽然感到累了，他不在身边的这两年，她一直这么苦苦撑着，太累了……不管是谁，便让她依靠吧。
　　浅浅熟悉的梨花香，飘进心里，是甜蜜的期盼，是孤独的悲戚。直到眼睛缓缓睁开，她正在被他抱在怀中，一步一步的，向她的寝阁走去。
　　“太后娘娘在延西宫设宴，为王爷您接风洗尘。”看来那负责传话的小太监，已早在殿门前躬守多时。
　　子晓的面上没有出现任何情绪，只匆匆抱着她走过跪地的小太监身边，留下一句清冷的话，“本王自关中跋涉回城，十分疲惫，太后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小太监刷的一下霜白了脸，片刻，才爬起身，颤颤的跨出了宫门。
　　子月望着他似近似远的眉目，唇动了动，也不晓得自己想说些什么。蓦然见到他牵起嘴角笑了，说，“方才听见你喊我……子晓哥哥。”
　　她惊了惊，随即心里涌上黯然的忧悒。那是她在梦里才能喊出称呼，他是入了她的梦里来么。眼皮又沉了，他的笑意氤氲在那片墨色的光影里，她看不清她在他眼中的模样了，便想着去寻梦……许是，还能见到“子晓哥哥”吧。
　　再醒来，是夜了。冰绣守在她的塌前，眼角带了泪迹，却有些掩不住的欢喜。
　　“太好了，小姐……”甚至，激动的握住她的手，“王爷回宫了……以后没有人再敢欺负您了……”
　　子月笑了笑，忽感到，自己笑容里的苍白与单薄。
　　冰绣细心为她备好了煮香的兰州乌龙。按照规矩，今晚她是要去给他敬茶，恭迎他凯旋的。
　　远远的，看到他的寝宫还亮着灯，纸窗上摇曳的人影让她感到一丝慰藉。往日经过这里时的空荡漆黑，也曾让她那么恐惧无助过。
　　因为是她，他的妹妹，所以她的进入无须事先通传，侍人为她开启了殿门，她端着手里冒香的茶盏，朝里步步行去。
　　子晓正坐在青鸾翔云的竹案边，手里拿着一本兵书，看的仔细，木窗半掩，夜风徐徐而来，缠绕起他鬓发间几缕乌发，光影随之摆动，落于他那冷峻挺拔的眉宇，五官。轻微的脚步惊扰了他，他抬首，她已经越来越靠近那六层阶梯下，他放下手中的书册，墨黑的瞳仁里一抹不着痕迹的笑，望她双膝合地，将手里朱漆五福捧盘举过头顶，说着那事先备好，与他觐见的话。
　　待到她话完，他才移下台阶，向她走来。拿起那盘中杯抿上一口，又轻轻放回。得到他的允许，子月起身，将朱漆盘搁置案上，恭敬站立一旁。
　　“月儿，两年不见，你长大了。”
　　“……”
　　子月怵然惊咋抬眸，发觉子晓的眼神变了，那平静在悄无声息间卷起了千层浪雪，波澜万千，直逼她连连后退……不是错觉，子晓正在靠近她，以她完全想象不到的目光不断交替在她的面颊，和心底，暗色的迷惘卷成了丝丝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捆住，直到再移动不了半步……他已经近在眼前了。
　　“月儿你知道分开这两年，如今再见到你，我是怎么想的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含了一丝冷残的笑意，子月一直盯着那双让她难以面对的双眼，哀戚，却期盼的等待他的回答。
　　“我想……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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