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之迅速被贬

　　一群人乌乌央央地往公主毡帐里跑。

　　人未至，声先来。

　　就听公主毡帐里一阵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和仆人们手忙脚乱的劝阻声以及乌雅可婵的尖叫声。

　　可汗忙问：“巫师在里头？”

　　身边有人答：“是。”

　　暮淮道：“命人将他们遣开。”随即脚尖一点，快步走向毡帐。

　　檀笑尘有听说过草原人除邪请巫师的，他不知道这巫师是真有用还是假有用，但他清楚这可绝不是一个巫师能解决的问题。

　　于是他补充：“大可汗，公主这病暮道长一人就可以解决了。”

　　可汗茫然地点头，又懵然地看着檀笑尘冲进毡帐的背影：“那你去干嘛啊？”

　　“忘了说，我是道长助手！”

　　“……”

　　檀笑尘冲进毡帐的第一感受是乌烟瘴气，他暂时没看到乌雅可婵躲在哪个角落，只看到一群批麻戴帽的花脸巫师摇摆着自己手里一个拳头大的铃铛，嘴里念念有词，房子里也不知道熏了什么香，熏得人鼻子疼。

　　他大胆地走上前：“各位静一静！大可汗要你们出去。”

　　那群巫师看都没看他，依旧摆着花舞。

　　檀笑尘感到受挫。

　　这时候门口又跑进大汗身边的随从，钻进巫师群里说话。

　　很快，那些咒语般的蚊子声息下。

　　等这一群人眼鼓鼓盯着檀笑尘走出去后，对面的暮淮陡然散发一阵灵力，灵气波纹般横扫一整个毡帐，那些虚无缥缈的乌烟瘴气被驱散，熏香也被一瞬间熄灭，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

　　檀笑尘神清气爽不少。

　　他小心地越过地上被摔得碎裂的瓶瓶罐罐，去找久久不现身的公主。

　　终于被他在一张桌子底下找到瑟瑟发抖的公主。

　　他看到乌雅可婵时乌雅可婵也正好看到他，一见到檀笑尘，对方就猛地扑过去，紧紧抓住檀笑尘，仿佛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檀笑尘手臂传来一阵刺痛感。

　　他无奈，寻思着女孩子为何指甲都如此之尖，这是他被掐得第几次？

　　但他能感受到乌雅可婵此时的害怕。

　　少女的手在发抖，嘴唇惨白，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擒满泪水，一个公主就差跪下来央求他：“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我怕。”

　　她眼神里的恐惧当不得假，但她的目光，仿佛是透过檀笑尘，去看另一个人。

　　本来乌雅可婵就喜欢暮淮，后者才是她真正要救她的人，而她却奔着檀笑尘不放手，莫非是病急乱投医？

　　檀笑尘：“嘶……”

　　乌雅可婵越害怕激动，他手臂就越疼，那里还有乌克偷袭他留下的伤口，疼痛让他无心他想。

　　暮淮拿着一张符奔过来就贴到乌雅可婵的脑门上，一掌将她推开。

　　而乌雅可婵就像灵魂脱壳一般，身体立马软下来，符纸一掉，又迅速地抱着头躲起来：“啊！”躲回方才的桌子底下。

　　檀笑尘揉揉手臂，看着暮淮操纵符纸。

　　而刚才乌雅可婵“灵魂脱壳”的“灵魂”也终于现出真身。

　　那是一只女鬼。

　　女鬼身上的怨气不小，面目狰狞，离开乌雅可婵的身体后她的情绪一度暴躁，却始终回不到宿主体内。

　　暮淮周边的灵气消下。

　　女鬼在挣扎，却不是因为暮淮的攻击，她想逃，却始终在他们面前动不了。

　　这是奇怪的地方。

　　檀笑尘：“道长？”

　　他走到暮淮身边，见对方神色严肃，眉头微蹙，便只好去看那只女鬼。

　　女鬼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像是在挣扎，事实上像是在被打，她的脖子一下一下变得扭曲，一声比一声叫的愤怒，头时不时歪倒在一方，怨气横飞，身体悬挂在空中，仿若上吊，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被其他东西控制着。

　　暮淮突然从后按住檀笑尘带着他两人一齐往后退。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拿出与之前纹路不同的符纸，运入灵力，轻飘飘地飞向女鬼。

　　那白蓝色的火焰停在女鬼的前方，骤然之间，火焰熄灭，在所有人眼前，出现了一个用暮淮灵力幻身的影子。

　　那影子仿佛对周围没有任何感觉，依然提着女鬼，突然他将女鬼摔到地上，自己再蹲下，一点一点地，缓慢地，麻木地揍着女鬼，而后者毫无反击之力。

　　檀笑尘心里瞬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走过去，越过影子身后，去看他的正脸。

　　毡帐里只有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他看到一张只要他愿意几乎日日夜夜都能想到的脸，那张脸俊美，冷漠，却和檀笑尘生得相似，而现在，只剩麻木得近乎呆滞。

　　檀笑尘蓦地往后退去数步，惊慌失色地胡乱摇头摆手，满脸不可置信。

　　出乎意料的，他没有踩着什么碎片倒下，也没有撞到什么摔跤，而是踩到了一个人的脚尖，迫使他停住脚步。

　　“笑尘。”

　　檀笑尘心中猛地“咯噔”一声，头脑有一丝清醒。

　　他不知道暮淮什么时候到他身后来的，也不知道为何他突然唤他的字，只是心里一阵慌乱，害怕，什么情绪都有，唯独没有喜悦。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道长，我没有看错……”

　　在季府之后向他坦白之后，檀笑尘也再没有什么顾虑而瞒着他。

　　他没有看错，他的父亲。

　　暮淮按住他发抖的肩膀，轻轻道：“有我在。”

　　他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檀笑尘，只是说出来，让檀笑尘知道，他现在身边还有人。

　　檀笑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他走到女鬼面前，蹲下，去看一脸呆滞的檀寞。

　　似乎感受到有人在靠近他，檀寞微微抬起头，揍女鬼的动作却未停。

　　他的眼神很茫然，很空洞，仅仅依靠暮淮的灵力，才能被生人所见。

　　他似乎看到檀笑尘，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只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檀笑尘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影子，他激动地想要抱住他，却又不敢，他想唤他一声阿爹，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最后，檀笑尘只是伸出一只手，用指尖去触碰这丝虚幻。

　　只是，试图用实物去碰触虚幻，就如同妄想梦中的美好，遥不可及。

　　就在刚刚，冰凉的指尖略过影子，而影子毫无征兆地，像人间最不起眼的烟火般，泛起细碎的淡蓝，无声地“嘭”的一声，点点碎碎的，散在光里，停留在指尖片刻，无影无踪，仿佛方才根本不存在一样，归于沉寂。

　　檀笑尘：“他，散了。”

　　暮淮：“是魄。”

　　人分三魂七魄，人死后魂魄离体，转入轮回。

　　但若此人生前收到极大的折磨，又或是对他来说有如毁天灭地的痛苦，临死前，魂散魄分，死后，魂魄无主，转不了轮回，入不了再生，只会在世间里飘荡，直至耗费所有魂力，永远消失，再也不会有什么来世。

　　也就是说，魂飞魄散，此人，在以后的世间，永远不会存在，也没有人会保留属于他的记忆。

　　檀笑尘：“我知道。”

　　三魂七魄分离后力量对于生人来说极其弱小，只有像乌雅可婵这种天生有天眼的人或许能侥幸看见，但却对那些恶魂邪鬼的力量极其大，他们的魂力完全与鬼对立，是鬼天生的仇敌，所以纠缠乌雅可婵的女鬼完全抵抗不了。

　　只是，他的父亲，就像一面沙，风一吹，化开，再也看不见。

　　所以，因为他的害怕，因为他的逃避，因为他的视而不见，他被蒙在鼓里十七年，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死前经历了什么，也不曾为他的父亲去争取过什么，甚至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檀寞到底还有多少魂魄留存在世。

　　他像是一脚踏进了黑暗，那里深不见底，他逃不出去，黑暗里伸出父亲微微起茧的手，拉着他深入黑暗，那里是父亲冷漠接近无情的脸，埋怨他，怪他，他也不想逃出去。

　　可突然，他被人一下子给拉起来，眼前陡然出现一个白影子，灵力一挥，猛地将地上的女鬼击开。

　　原来，在檀笑尘发呆之际，这女鬼早已没有檀寞一魄的束缚，挣脱这枷锁，满面狰狞地就要攻击檀笑尘。

　　暮淮眼疾手快，将人拉起来，把女鬼打飞一丈远。

　　他迅速捏起咒诀，衣袖里符纸纷纷飞出，围绕在他周围，很快，被附于灵力的符纸转瞬间去包围女鬼周边。

　　灵符快速地在地上形成一个复杂的阵法，女鬼开始痛苦，惨嚎。

　　符阵的灵光再次放大，几乎比毡帐里的光都亮，亮到日月星辰。

　　檀笑尘还从未见过暮淮使用如此大的阵法。

　　灵符的范围再次紧缩，缩小到只能捆住女鬼半个身子，却强大到极致，女鬼痛苦不堪，却无法一死了之。

　　最后，女鬼惨叫一声，身体分成了两份。

　　准确来说，是两个魂体。

　　一个是女鬼本体，另一个是一个陌生的魂体。

　　后者比女鬼安静很多，被分出来后，明显能看到她从困苦中挣脱出来后的轻松。

　　但她是沉睡状态，不像是鬼，但也不像檀寞的魄，她有实实在在的魂体，但十分虚弱。

　　鬼的强大一部分是依靠吞噬其他的魂魄来充实力量。

　　女鬼因为被分出来一部分她吸进去的力量，显得更加虚弱，而暮淮的阵法目的似乎就是想逼出那个魂体，在这之后，阵法的力量就弱下来，只是成了困住她的牢笼。

　　暮淮缓步走过去，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囊，布囊在他手里散着淡蓝色的光，在空中飘起来，将魂体收入囊中，再收回自己身上，一气呵成。

　　檀笑尘看看他，再看看虚弱不堪的女鬼，问：“道长，你这是？”

　　暮淮：“这就是我的委托。”

　　檀笑尘点点头，想到暮淮来到大弥本就是因为委托，便也不再多问。

　　却听暮淮又道：“只是抱歉，笑尘，你父亲的魄收不回。”

　　檀笑尘一愣，只是笑笑：“无事，就算收回了，也挽回不了，他迟早会散的。”

　　这就是魂魄与鬼体的不同，不管用什么方式，魂魄只要停留在世上不去转世投胎，总有一天会消亡，谁也救不了。

　　在这时候，他二人沉默，角落里的公主见一切安静下来，便探出头来。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暮淮面前，声音还有些颤抖，却依旧在说：“那个，道士哥哥，她会不会被你弄死啊？”

　　她指的是地上不远处的女鬼。

　　暮淮沉默一会儿，道：“不会。”

　　乌雅可婵松一口气：“那就好。道士哥哥，不管她怎么样，别杀死她可以吗？”

　　檀笑尘奇问：“这就怪了。她害你这么惨，少说也有几年了吧？你还这么维护她？”

　　乌雅可婵看一眼女鬼，轻轻道：“因为她是我阿娜。”

　　檀笑尘震惊。

　　他看向地上那个衣衫褴褛，面目狰狞还满口流血的女鬼，完全想不到这会是以前人人尊敬的可敦。

　　乌雅可婵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就连她脚踝上的铃铛响起来，好像都是个蔫的。

　　她道：“这么数起来，有十三年了。”

　　檀笑尘：“……”

　　她慢慢地说，像是在回忆，不像是在说给檀笑尘二人听。

　　“我四岁那年，阿娜被马踢死了。”

　　“五岁那年，父汗没有立新可敦，但收了好多美女，草原的，中原的，大漠的，哪里的都有。”

　　“在那之后，我常常梦见阿娜。她向我哭诉。起初，她只是念我小，在梦里她给了阿娜的爱，因为我常看到一些不好的东西，我害怕，阿娜就出来替我赶走那些东西，阿娜一点都不可怕。”

　　“但后来，父汗变本加厉，每年可敦忌日，无人纪念，阿娜的墓早已成了野坟，父汗却还在欣赏美人。自那之后，阿娜就变了，她开始对我凶，骂我，打我，她慢慢地变了模样，她再也认不出我，变成了和那些可怕的东西一样，吓我，害我，我很害怕。”

　　“每当我害怕时，是父汗抱着我，对我说‘别怕，阿塔在，阿塔永远会保护你’父汗会教我马，教我箭，教我打猎，支持我一切喜欢的东西，会给我好看的衣服，送我好吃的东西，他也在保护我，他还给我请了巫师，替我建庙，十几年里，草原就都信上来神庙，阿娜拿他没办法，所以她只是一而再地来害我。”

　　“再然后，你们出现了。”

　　她的噩梦，也结束了。

　　檀笑尘蹲下来，向她伸出一只手臂：“公主，那方才你求我，是在求谁？”

　　乌雅可婵撇撇嘴，但依然把手搭在他手臂上，靠着他的力气让自己站起来：“谁求你了，我是求你身后的那位大叔，半个月前他帮我赶走过阿娜，所以我这几天状态都很好。”

　　“半个月前？”

　　“对。还有我昨天跟你说你身后有东西，真没骗你，你还不信。”

　　檀笑尘沉默。

　　檀寞的魄半个月前就来到了草原，那在这之前呢？

　　一直跟着他在天界是不可能的，总有哪位神仙会看出来，或许是在他进入草原开始感受到他，又或许是，他被贬就已经感受到他的气息，一直跟随着他。

　　而分魄本就六神无主，根本分不清什么东西，只能根据自己的意识本能来判断。

　　所以在这半个月，檀寞或许将乌雅可婵认错了檀笑尘，见乌雅可婵被鬼纠缠，本能地去保护她。

　　最后的魂力被耗费，永远消失在了人世间。

　　＊

　　就在三人再次进入沉默之时，在这针落可闻的毡帐里，帐帘被人掀起。

　　乌克带着自己可怖伤疤的脸映入三人眼帘。

　　见所有人盯着他，乌克闷闷地道：“大可汗让我来替公主收拾屋子。”

　　乌雅可婵：“哦。那你收拾吧。”

　　她转头对暮淮二人悄悄道：“肯定是父汗为了惩罚他偷袭车夫的，咱们先走。”

　　她倒是恢复的快，一会儿就生龙活虎，提着裙摆就大步流星地走进阳光。

　　暮淮跟其后，檀笑尘走在最后，但没出去。

　　他站立在乌克面前，拍拍后者的肩膀，道：“嗳，问你个事。”

　　乌克无视他。

　　檀笑尘微微低头与他平视，指着自己的脸，问：“看到这张脸，有没有让你想到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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