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如雪

　　“啊！”
　　一声惊呼后，榻上之人猛然惊醒。
　　窗外月色凄凉，院中枯树的倒影落在书案上，一阵冷风吹开虚掩的窗棂，让人不战而栗。
　　宋时安大口喘息，她略略稳定心神后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还躺在教坊隔间的小榻上，然而整个人浑身湿透，眼前被一片淡淡的血色笼罩。
　　她试图拭去眼前的血红，然而尝试数次后颓败的放下自己的手。
　　一阵猛烈的咳嗽后，她用罗帕掩住口，却只见罗帕上血红一片。她大口喘息，然淤血再次涌上喉头，自她口中喷涌而出。
　　宋时安抓过一旁桌上的药瓶，匆匆倒出几颗药丸喂于自己口中。半晌，她不再喘息，披上外衣行至窗前，将被风吹开的窗户紧紧掩住。
　　她颓败地坐在榻上，口中呢喃道：“明逸，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的？”
　　……
　　半年前，宋时安刚从表演系毕业，方才考取话剧院编制，成为一名新人话剧演员。
　　她不过想在入职前放肆一把，去陌生城市的小书屋中闲坐，不知怎的拿起一本书后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而后便莫名魂穿到这个乱世中，成了这个年方十八的女孩。
　　半年中，有关明逸的一切记忆陆陆续续以梦境出现在宋时安脑海中。宋时安可以确定，自己成为了大魏已逝的彭城郡王明勰的独女明逸，也是大魏监察院主，一个被皇帝喂下剧毒的棋子，一个踏上层霄楼，弑杀忠臣，亲手将自己的未婚夫送入大牢，断去自己最后的退路的女子……
　　大魏市井间，无人不唾弃她的恶行。就连曾经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韩城也在天牢中对她冷眼相待，割袍断去两人从前所有羁绊……
　　方才的梦境是当年明逸弑杀乔季的一幕，也是众多回忆中反复出现的一幕，可怖的场景令宋时安冷汗直冒。
　　梦中的一切，太过真实与血腥，令宋时安毛骨悚然。
　　自己不过刚入社会，哪里有明逸这般深的心计与胆魄……
　　宋时安头都痛，但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女孩，只能继续扮演她。可惜身处乱世，朝局复杂，宋时安实在无力招架明枪暗箭。
　　成为明逸的半年中，大大小小的刺杀防不胜防，明逸身体内还有当年皇帝喂下的剧毒风月之丝。每每在月圆之夜发作，宋时安不停咳血。
　　她被这具身体与原本的身份搞得心力憔悴，犹豫再三，她决定找到解药后金蝉脱壳，摆脱明逸郡主的身份。
　　两月前，她从明逸的屋中翻出一份有关解药下落的记录，得知解药在北境陈朝将军陆君乾手中。明逸本欲与之合作获取解药，但尚未实现，宋时安就魂穿代替了明逸。
　　彼时，监察院收到皇帝密令，要刺杀南境边城守将，获取有关北境的消息。
　　宋时安一听，这不正是自己逃脱的好时机吗？于是她利用监察院主的身份，伪造了一份宋时安的身份文牒，以亲自督察为名扮作舞姬前往北境。在边境线上她带着明逸最亲近的贴身婢女紫芝混入众人，暂时摆脱监察院都尉们的视线。
　　而今，她身在陆君乾下辖的述州教坊司已有两月。北境陈朝中人对始平郡主的脸并不熟悉，甚至完全陌生，宋时安多次试探后才放心以真容出入教坊。
　　她原本容颜姣好，身段纤细，生就一副白玉般无暇的绝美容貌，虽然被体内的剧毒常年折磨略显苍白，但仍旧是一等一出挑的美人。宋时安从表演系毕业，演员的基本形体要求还在，但舞技……并不出挑，她只在小时候略学古典舞一二，算不上精通。于是教坊司主每次侍宴时并不让宋时安登台，只许她在一旁吹笛。
　　宋时安当然乐得自在，既不用服侍那些动手动脚的花花公子，又能在一旁听见各世家的八卦传闻，趁机寻找接近陆君乾的办法。
　　……
　　门嘎吱一声，明逸警觉的从枕下取出短刃，向黑暗中大喝道：“谁！”
　　“小姐，是婢……”
　　耳畔响起一个温柔又带了些许温柔的声音，明逸仔细一瞧，见来人是紫芝后方松了一口气，将短刃收回。
　　紫芝方才听见宋时安屋中的响动，放心不下，便披衣起身来到宋时安房间。
　　紫芝见宋时安瘫坐在榻旁，方才染血的罗帕还被她丢在一边。紫芝一惊，忙为她倒了杯清水，递了过去。
　　宋时安口中满是方才的药丸的苦味和血腥味，感激地接过茶杯漱了漱口。
　　紫芝将榻边的罗帕迅速收起，有些心疼的叹了口气：“小姐，你半年来时常梦魇咳血，可是用醉听雨压制风月之丝不起效了？”
　　宋时安抱歉的笑笑，放下手中的茶杯，心口仍然传来阵阵剧痛。紫芝上前扶住宋时安，只觉她浑身冰冷，额间满是冷汗。她连忙点燃桌上的蜡烛，拿了帕子替宋时安仔细擦拭额间的汗，为她披了件披风。
　　宋时安心中暗自咒骂皇帝，为了所谓的君权折磨别人，太缺德了……
　　她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向紫芝道：“没事……我只是在想如何接近陆君乾，有些疲惫罢了。”
　　紫芝还是担心，但看她一脸疲惫，便扶明逸躺下帮她熄灭桌上的蜡烛。
　　宋时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但她再也睡不着觉，自己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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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宋时安起身梳妆，为自己绾了个小盘髻，余下的头发一半披在肩上，一半则绾成麻花辫。她为自己挑了两件粉玉小花钗戴在头上，又挑了一件桃夭色曲裾裙，俏皮而不失灵动。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宛若未经世事的少女。宋时安长叹，其实本来自己不过二十出头，原本就带着大学生眼中独有的清澈与愚蠢，哪里有明逸眼中的深沉……
　　“时安，换好衣裙了吗？”
　　门外传出教坊司主秋娘温柔的声音，宋时安忙收回思绪起身为她开门。
　　秋娘见她今日打扮与含笑的眉眼，倒一时出神。她很快收回思绪，“今晚坊中有贵客，姑娘们都要去侍宴。你舞技不佳，但容貌姣好，不妨一道。万一被哪家公子相中纳为妾室，日后便有一份依靠，不用在教坊中，靠姿色侍人。”
　　在当时，天下大乱，各州郡各自为政。教坊已不再具有曾经专属皇家娱乐的职能。各郡皆设教坊，供达官贵人取乐，但又与青楼不同，坊中女子只作舞或陪侍。其中的乐师与舞姬多是穷苦人家的子女为自谋出路自愿入教坊。
　　宋时安曾扮作在战乱中流落的女子，凭借一流装柔弱的演技成功博取秋娘的同情，这几个月来对她十分照顾。
　　宋时安浅浅一笑，低头装作羞涩的模样：“多谢嬷嬷，只是我手脚粗笨，怕惊扰贵客坏事……不知今晚是哪些贵客要来教坊？”
　　秋娘笑着拍拍她，为她整理有些褶皱的衣裙：“今日陆君侯战胜归来，述州刺史张大人要在此宴请君侯，自是贵客。今日不仅君侯，还有他麾下众多将士也一并要来，你这孩子若是被哪位将军相中也是好的。”
　　宋时安心中一惊，眼中划过一丝欣喜，面上仍羞涩地回应道：“那……我今夜还是在一旁吹笛吗？”
　　秋娘刚想说话，却被远处隐约传来的声浪打断。起初两人都以为是自己幻听，但很快，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向述州城门逐渐逼近。
　　宋时安不由地提起裙裾向教坊最高处的舞月楼奔去，秋娘在她身后气喘吁吁的陪着：“小祖宗，你去哪里？”
　　宋时安拾级而上，攀爬几十级阶梯后立于舞月楼顶层，看见一条黑色如同海浪般的长线向城门逼近。地面微微颤动，雪白的原野像是被火点燃，重新焕发生机。
　　轰隆隆，那道黑线越逼近，如同惊雷般的声响越大，山摇地动般让人不自觉敬畏。
　　终于，那道黑线靠近城门，数千黑甲铁骑向述州城门飞驰。此时述州城门外，刺史张越正忐忑不安的等待君侯归来。
　　述州曾被北境另一将军陈泽烨掌控。一年前，北境吞并止战落下帷幕，陈泽烨与陆君乾东西二分，陈朝少主为陈泽烨掌控，陈朝名存实亡。陈泽烨出身北境世家，兵马强盛。陆君乾则出身寒门，其父凭军功获侯爵之位。然征战数载，五年前因病而死。其子陆君乾承袭其爵位，招兵买马，广收天下英才，而今已与陈泽烨二分北境，旗鼓相当。
　　半年前，陆君乾先夺述州，后发兵敏州，逼退陈泽烨攻势。今日便是陆君乾取敏州后返回述州。
　　陈泽烨为人暴虐，下辖之地施暴政，百姓苦不堪言。而陆君乾则与之相反，虽也是年少之人，身上带些桀骜与霸道，然对下宽仁，轻徭薄赋。述州百姓无不称赞他，尊称其为陆氏君侯。
　　宋时安立于楼上，风拂起她的裙角，几缕发丝也随风飘动，衬得她更加楚楚动人。
　　她痴痴望向城楼，却只听见主街上百姓的呼声：
　　“君侯归来，护佑苍生！”
　　“君侯归来，护佑苍生！”
　　“君侯归……”
　　秋娘也望向城楼，眉眼间充满欣喜与敬畏：“看，那就是我们的君侯！”
　　在众人的呼声下，宋时安远远看见一个身披黑色战甲的男子，身高八尺，星眉剑目，眉眼间露出将军狠戾之色。
　　那就是陆氏君侯，也是宋时安一直在寻找的陆君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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