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大义

　　夜色落下，樊宅的院落盏了灯。藏禾初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药，时不时的用手扇一扇，往那明晃的屋子里去。

　　“你阿爹说的不错。咱们呐，就偷偷回京城去，毕竟有你外公在，他必会护你。”林楚宣坐在床前的矮凳上，从藏禾初手里接过了药。

　　苏允棠看着林楚宣的脸实在慈眉善目，他们之间的对话，她未必听得懂。可即使这样，她还是会护着自己的孩子，父母之爱子自古都是。

　　药味弥漫的房间里，苏允棠却红了眼眶。满屋子的人对他都好，待之更是如亲人，可他真正的亲人呢？无有一个不是盼着他死的，亲缘凉薄注定无终。

　　“有外公在确实好的，可孩儿终究是被贬出京，再回京的话，恐要连累。”苏允棠回答的认真，是将林楚宣和着屋里的人当做亲人的。

　　藏禾初也坐了下来。“我们要回京嘛？”

　　樊东明叹气不说话，站得稍微离床远了几步。他身上有药味，各种药材混杂着恐呛着苏晏回。

　　“我记得书源你们藏家在京中并无亲戚。”

　　“嗯。我家本是藏氏旁支，原先是书香世家，在朔州也有许多书院。后来，我爷爷划出了朔州，在京城扎了根。虽是这样他也立了规矩，不迎京都富贵，只做清流独上。”藏禾初说起他爷爷脸上满是崇敬，那是他毕生想要学习的榜样。

　　樊东明:“既是如此，书源回京也不会被别人揪着怀疑，他们只会当你躲过了劫难，重振藏金楼了。”

　　“只是殿下受不得舟车劳顿，回京近年也是无指望。书源是可以的，就是麻烦了些，所有的事情都要靠信件。”樊东明看了床上的人，接着道：“如今各州府邮译都是戒严状态，稍有不慎就会使得殿下万劫不复。”

　　苏晏回垂着眸，一张毫无血色的薄唇微抿着，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玄儿，可是有什么事？”林楚宣温柔出声，担心的望着他。

　　苏允棠眸色回光，嘴角浅浅勾了起来，把自己所有的不安，悲痛全部融进了笑里，不让他们察觉。“阿娘，我有些事情要与你们说。”

　　樊东明见他笑了，可他却觉得如此不真实，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苏允棠喝完药，靠在床头。“先，阿爹原先是太医院院使，京城中的官员从平正帝开始就没有换过多少。若是阿爹突然回京，虽说已过了十多年，可也难保别人认出你来。”

　　樊东明和林楚宣心底陡然一沉。

　　苏晏回忽而抬头浅笑道:“京都风云诡谲，允棠此行，生死难测。阿娘提议虽好，可外公他年事已高，何必又为我趟这遭血路。”

　　“孩子……”林楚宣一把抓住他的手，担心没过眼际，又湿蒙了一片。

　　“阿娘莫恼。”苏晏回接过她的帕子，给她擦了脸颊上的泪。“允棠已是孤舟薄命，本应死在兰亭。幸得先生搭救才苟且至今，以后的路，就由我自己走吧。”

　　“老樊！”林楚宣泪如雨下，不知所措的望向了沉默不语的樊东明。

　　藏禾初低着头，袖中的手被他捏成了拳，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条不归路，牵扯的人越多搭进去的性命也就越多。他明白了苏晏回心中的顾忌，也下定了决心要跟他走上这一遭。就算枯骨没土，他也要翻烂大徵，揪出幕后黑手！

　　樊东明迟迟没有说话，独自坐在椅凳上，阴云密布。

　　苏晏回的心疼极了，可他不能心软。他已经没有多少亲人了，他不愿再看到兰亭的惨状。

　　“允棠在皇城时便久不出宫，并无多少人知晓我的样子。”苏晏回拉了拉藏禾初的手。“只要我走了，就不会牵连到你们。我福浅，便不能在二老膝下尽孝了。”

　　樊东明猛的站起了身，恼怒道:“谁要你孝顺了！你自当走你的路去，我不会再管！”

　　“你干什么！”林楚宣忙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你不帮忙劝，你怎么还这样说话！”

　　樊东明看着苏晏回道:“想好了？”

　　“想好了。”苏晏回道。

　　樊东明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可你身边只有书源一人，又能走多远？”

　　“所以，我需要拥有自己的人，亡命天涯的人。”苏晏回眸色渐深，一双秋眸渡上了戾气。

　　风雨将停，小雨飘在南疆，魏征立在樊宅门外，他的背脊挺拔坚定，头顶的青雨布满了发丝，冷雨顺着鼻梁滑过下颚，落入了小洼之中被马蹄一脚踏碎。

　　他在门外待了一个时辰，从大雨等到雨停一直不走。辰时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也不清楚王爷的意思，王爷要等，他自然也是等着。

　　樊宅的灯火没有灭，里头人想来也没睡。

　　魏君酌是听到院子里开门的声音才下了马，轻声响樊宅的门。

　　对于魏征的到来，樊宅上下都是惊的。樊东明惶恐着不知要不要让他进去，可魏争的脚已经踏了进来，真是毫不客气。

　　“不知王爷大驾光临，真是罪过。”樊东明关上门，跟在他的身后俯首作揖。

　　魏征迈着步子不曾理会，登上石阶时屋子里还有人说话。他转过来睨着樊东明，那冰冷的眼神好像要将樊东明凌迟。

　　樊东明不可能告诉魏征苏晏回想要做什么，他不问，他自当个哑巴。

　　不过片刻林楚宣便红着眼睛出来，是哭了一场，见着门口的魏征也只当他是玄儿的好朋友，客客气气的将人请了进去，端了茶才出去。

　　相顾无言，房间里的气流比屋外的空气还要冷。魏征坐在檀木床的对面，隔着一道帘子，薄薄的一层恰能看见对方的动作。

　　坐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茶水已冷，两人独处的地方还是万籁俱寂。苏晏回靠不住那床栏，低头整理了被子就要睡下。

　　今夜的魏征太安静，从头至尾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能开口说话才出了鬼。大晚上能到他这里可绝不是坐坐这么简单，既然有事，就要有源头，他既坐得住，便坐吧。

　　苏允棠身子不爽，平稳的躺下后就再不管他。

　　帘子外魏征穿着常服，里头是一件玄色绸裳，对襟处绣着流云图腾，风起云涌的汇入一条皮革腰带中，腰带上附着银制卷云边。

　　他靠在椅背上两只手肘搭着扶手，修长的小臂被黑革裹紧，从白色的外袍宽袖中伸出来，满目间都是不好惹。他架着腿，透过帘子看向了苏允棠，他平平的躺着似乎是怕伤口崩开，根本不动死了一般。

　　苏允棠被他看的极度不耐，索性闭了眼睛，淡淡道：“隔着帘子呢，王爷何不进来瞧。”

　　言尽于此，魏君酌果然起了身，他挑开帘子进来稳稳坐在床边。对的近了，就连烛火都晃动了几分。

　　两人气息拉进，苏允棠闭着眸一双手在被子边默默绞紧，他到底想说什么？

　　魏君酌瞧他眉宇藏着怒火却不敢言，心里嗤笑一声拧着眉头盯着他，凉凉道：“殿下不累嘛。”

　　“……”

　　苏允棠睁开眼睛便对上了他那双似笑非笑的幽眸，他的发丝垂在床上，就连五官也被放大了。

　　“盯了本宫快一盏茶，王爷究竟想问什么？”苏允棠很是讨厌魏征，自己瞌睡的很，他迟迟不问就看着你着实让人不舒服。

　　魏征离他远了些，悠悠道：“宫中文武百官会为了南疆一事拨下人来，殿下不宜待在这里。”

　　苏允棠：“我知。”

　　魏君酌：“本王三日后出发庆凌关，你得跟我走。”

　　苏允棠：“……”

　　苏允棠皱眉扯了扯被子藏起手，懒散道：“本宫的身子不宜走动。”

　　魏征看着他的表情和小动作，抬手拿下灯罩，吹灭了床头的灯盏继而无声。

　　“……”

　　“其实你想让本宫死，现下就是机会。”苏允棠的视线有些黑，魏征背对着窗口显得格外可怕。

　　魏君酌沉默着不语，房间外的雨声清晰的砸穿屋檐，有人落在了那里。

　　察觉到魏君酌的不对劲，苏允棠也抬眸看向了屋顶。头上的脚步极轻，又有雨的掩饰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视线再次盯向了魏征，他的警惕性很强，如此细微的声音也被他捕捉了去，果真不一般。

　　此人来意不详，若是冲着太子来的，结果必定是死。

　　魏君酌的脸隐在了夜里，黑曜石般的眼睛在暮色中变得危险铺张。他伸手给苏允棠掖好被角，“闭眼。”

　　苏允棠的呼吸陡然提紧，房顶上的脚步没了动静。魏征周身的气息变得压抑，能让他如此提防的，定是极厉害的人物。

　　魏君酌眼里杀气凝聚，抽出腰间的匕首甩了出去一刀切断蜡烛。冲击把持有度，刀稳稳钉在柱子上没有声响。他站起身裹着被子将苏允棠整个抱了起来，一齐躲进了床帐。

　　屋里暗了下来，床上剩下的被子让魏征伪装成了人状。苏允棠的脚落下来，碰到了魏君酌的鞋面，站稳了。魏征的大掌将他的头按近了胸膛，头上是他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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