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

作者:遥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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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生前活得悄无声息,死后拥有些隆重的哀荣,亦是应当应分吧。

      高亢的唢呐一马当先,率先穿透了多重门帘,锣、鼓携着镲紧随其后,仿佛一群骏马在头马的带领下奔腾而来,直击薛丝丝的耳膜。
      她睁开眼睛,愣愣地躺在床上,薄毯一角覆在肚子上,大概潜意识里“肚子不能着凉”的观念根深蒂固。
      环视一周,脑袋渐渐清醒过来,这床,这窗,这帘,这桌,这柜连同这房间,几秒之内由陌生到熟悉。
      是了,这是她老家的卧室。
      不是那间城中村里的出租屋。

      薛丝丝简单洗漱完,找出一套黑色的衣裤换上,下了楼。
      一楼客厅,薛阿公正在饭桌上吃早饭,饭桌中央一锅白粥垫着隔热竹垫,旁边是两碟腌菜,一碟藠头、一碟冬菜。
      薛丝丝喊了人,在一边落座,盛了半碗粥。粥有点烫嘴,便先尝了一小片冬菜,嘴巴里顿时咸得齁。
      在薛丝丝拿筷子搅拌晾凉碗里的白粥时,薛阿公刚好吃完一碗白粥,开口道:“昨晚还没过去上香吧?”
      薛丝丝忙放下筷子,起身拿过薛阿公的碗,重新盛满,解释:“昨晚到家得晚,没来得及过去。”
      薛阿公点点头,没说什么,接过碗,慢条斯理地啜饮起粥水来。
      薛丝丝咽下一口粥,夹起一枚藠头。

      昨晚搭的顺风车送她到家门口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整栋房子就门前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想来是薛阿公收到了她要回来的短信,睡前特意留的。老人家从来早睡,一般八九点就上了床,她并未期待阿公会打破习惯一直等着她。
      留一盏灯,已足够温暖了吧。
      “跟公司请了几天假?”薛阿公咀嚼着藠头,齿间碾压出爽脆的破碎声。
      薛丝丝避重就轻,“没请假,刚好是五一假期。”
      薛阿公这才恍然大悟。

      薛丝丝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感谢老天。
      若非这般巧合,她如何解释自己竟然为了一个仅仅是同乡的长辈的葬礼回来,虽说这个长辈按照弯弯绕绕的庞大谱系跟她沾了一点近似于无的亲缘。只是这点亲缘,不比邻居近多少。

      用过早饭,收拾好之后,薛丝丝随薛阿公前去丧主家。
      院里早已搭好了棚,远远便能看见入口处立着充气的龙头拱门。这家的院子不大,大概不够用,因而院外的路被占去了半边,也搭上了棚子,专供炊事使用,大灶、大锅、大盆散落一地。
      背对入口设了灵堂,因披了两重花花绿绿的帷幕,香案之上挂的照片显得幽暗不清。挨着灵堂不远就是那班哀乐队,走近了,那鼓、那锣、那镲、那唢呐简直是在人的心脏上蹦跶、在人的耳朵中摧残。

      薛丝丝跟在薛阿公身后,走进了敞着的门,视线所及先是十几个在草席上跪坐的孝子贤孙。
      有的人红着眼,有的人神情麻木,有的人低着头在折金元宝,有的人默默往被火熏得焦黑的铁桶里添着金元宝。客厅尽头横着一架半透明的冰柜,里头躺着丧事的主角。
      接过其中一个孝子贤孙递来的三根香,薛丝丝举着香拜了拜,磕了三个头。
      薛阿公上完香,没立即走,而是跟那帮孝子贤孙聊起家常来。
      薛丝丝别说和人聊家常,就连人的脸都认不熟,顺着薛阿公的介绍打完招呼后,只得愣在一旁。

      她盯着冰柜,试图想象躺在里面的感觉。
      假如她躺在这个冰柜中——
      不,薛丝丝的目光像放大镜一样,把冰柜底座不锈钢表面上的污渍、以及上层原本应该是晶莹透明的罩子如今发黄模糊的磨蚀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由得感到膈应。
      别的尸体躺过的冰柜,即使殡葬公司的人后期会仔细清洁、彻底消毒,薛丝丝也不想再躺。

      还是直接送去火化,也不耽误事。毕竟她没有一个孝子贤孙,会放下杂冗事务抽空前来给她上香的人大约也没几个,为了避免无人前来祭奠的冷清、尴尬场面,灵堂也别设了。
      薛丝丝心意已决,在心里暗自记下这一条。

      在她愣神之际,旁边的寒暄早已结束,等她回过神来,薛阿公的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
      她忙追出去,却瞧见薛阿公正和一个女人说话。
      情状虽未见多亲密,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很微妙,比一般同乡熟人要亲近,带着一点欲盖弥彰的刻意。
      薛丝丝回想起偶然间从爸妈那里听到的传言,猜测这个六十岁上下、打扮朴素、面容倒白净的女人便是传言中的女主角。

      她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没过去。扫视了好几圈,找不到一个相熟的人,只好移步到人少的角落,等待。
      靠近拱门入口摆了一张桌,三五个男人,其中一个挎个腰包,是负责收钱的,其他人嘛,有客到时帮忙接待登记,没人来则唠嗑解闷。
      薛丝丝估算了下自己的存款,大致足以支付前前后后葬礼和墓地的费用,如此便不收钱了吧。再说,到了那时候,收了给谁用?

      交过钱,上过香,自己搬过塑料凳,瞅准熟人加入,东一堆西一堆。哀乐停,七嘴八舌,闲话家常。渴了就自己去找水,茶水、矿泉水、可乐,有几种选择。哀乐响,纷纷住了嘴,或意犹未尽,或蠢蠢欲动,很少人愿意扯着嗓子对喊。
      几个年富力强的人往来穿梭,一会儿扛来一叠毛巾,一会儿拎去一沓黄纸,搬搬抬抬,进进出出,是整场葬礼最忙碌的一群人。
      眼前的这一摊喧闹,鼓噪着薛丝丝的神经。仿佛有根细绳系住了神经,一牵一牵的,突突地跳,就是让人静不下心来。
      我不要这种哀乐队,薛丝丝心想。找个人拉小提琴,哪怕二胡也好,清清静静,在悠扬的旋律中缄默。

      站久了坐下,坐久了又起来站,终于到定好的时辰了。
      几个青壮年被招呼进了屋,逝者要从冰柜中移出到准备好的棺材里,除了孝子贤孙其他外人不能留在屋内。
      院中央清出一片空地,摆好了架棺材的长凳。
      灵堂前三个道士换好衣服,在做准备。
      人群方才还叽叽喳喳,见状纷纷起立,肃穆无言。

      哀乐此刻震天响,吹唢呐的憋红了脸,敲锣的挥酸了臂,打鼓的摇麻了腕,每个人都在使劲。
      棺材从屋里出来,被小心翼翼放到院中央。
      孝子贤孙披上麻衣,头戴草绳。
      五服之内的亲属一人发一条白绳绕在腰间,一条白毛巾搭在肩上。其他外人一人只发一条红毛巾。
      薛丝丝把领到的红毛巾挂在脖子上,找了一个能一眼望尽整个场面的位置,垂手站好。

      接下来是三个道士的主场。
      道士说一句朝这跪,孝子贤孙便齐齐朝这跪下;道士说一句朝那跪,孝子贤孙便齐齐朝那跪下。
      道士的引魂幡一起,孝子贤孙就紧紧向棺材围拢,引魂幡在前头,孝子贤孙跟在后头绕着棺材转,引魂幡一甩,队伍便要拐个弯重新绕棺材。
      另一个道士也没闲着,手握话筒,用极其夸张的哭腔念着让人听不懂的内容。
      院里正在为逝者进行哀悼,乌泱泱的人头,或肃穆,或麻木,或悲戚,是活着的人对逝去的人进行最后的告别。从此便是两个世界的人,再无相见的可能。□□成灰,记忆湮灭,最终不复存在。
      道士的引魂幡甩来甩去,一时间没那么快结束。

      院外的路边,是不同的热闹。
      灶台热火正旺,热油滚烫,鱼块撒入,噼里啪啦,油烟直冲。一盆盆洗净切妥的食材候在一旁,等待分拣,要蒸的就摆好盘往蒸笼上垒,要炒的配好姜葱蒜。一大早便开始小火慢熬的咸菜猪肉汤,香味渐益浓厚。
      几个跟着家长来的小孩静不住,纷纷踱步到路边,盯着酥脆的炸鱼、酱香的烧鸡、红润的大虾,目不转睛,口水直流。
      这边的佳肴与那边的哀乐,同样夺人心神,难分上下。

      因为是别人的葬礼,薛丝丝可以冷眼旁观,仿佛在看一场荒诞的乡村大戏。

      一系列必要的流程走完,大家的腿都麻了。
      终于,棺材被封好,透明胶缠得紧实,仍然是方才那几个壮汉,小心翼翼抬起。道士扛着引魂幡,孝子贤孙紧随其后,白毛巾跟上,红毛巾殿后。
      百来号人浩浩荡荡上了路。

      出了棚,才惊觉阴天飘着细雨。远处的山尖拢着乌黑的云团,好似静止不动,又似作势袭来。
      这般天气,对于葬礼很是应景,孝子贤孙能感觉到老天也替他们悲伤。
      然而,他们身后的多数人则不禁蹙了眉,内心祈祷来阵大风把乌黑云团刮跑,免去被淋成落汤鸡的命运。

      薛丝丝学着别人把毛巾盖在头顶。烟雨蒙蒙,雾一样落下,裸露在外的皮肤凉沁沁的,很是舒服。
      薛阿公远远在她身后,几个老头慢悠悠散步似的。三个阿婶在她右前方几步远,旁若无人地聊起八卦来。
      大路沿溪行,她的目光顺着溪水流,耳朵却竖起偷偷听八卦。

      一来就吃瓜吃到自个儿身上,是关于薛阿公和那个女人的两三事。
      虽然一个鳏夫一个寡妇,没了另一半,两个一半合成整,谁也说不了嘴。若是年轻个几十岁,还能办场酒周知乡里。问题就出在年龄上,两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人,儿孙一大群,细究起来总是尴尬。
      于是,每个人心知肚明,却又装作不知情。

      棺材一停,立刻有人点燃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硝烟散去后留下路边的一堆红渣。
      薛丝丝用白毛巾的一角掩鼻而过,前头的八卦又换了一个风向,提到了隔壁乡里的一个怪人。

      从地理上看,翠屏村被四周一圈高高低低的山丘围在中心,一条清溪穿堂而过,山脚溪岸处聚集了好几个村落。
      薛丝丝所在的大安里看上去是最大的一个,田密地广,人家也多。
      而邻近的六居里截然不同,传闻起初便只有六户人家定居,所以得名六居里。经过几十年,非但没有发展壮大,反倒一户接一户陆陆续续搬了出去,或挪到其他乡里,或移到镇上,或音讯全无。

      如今的六居里,田地荒废,池塘干涸,草木杂生,一片断井颓垣中伫立着唯一一栋有人气的房屋。
      从前是一个老头儿独居与此,后来,老头儿过身了,人们原以为这栋房屋也免不了被虫蚁侵蚀付与黄土的下场。谁也没料到,不多时老头儿的孙子从大城市回来,一个人住了进去。
      “这个后生哥古古怪怪,”一个阿婶瞪着双眼,为出口的每句话做担保,“回来都那么久了,没见他做过事,整日里晃着手游来荡去!”
      另一个阿婶补充了更多:“听说以前工作存下些钱,再讲又不像大城市,乡里生活使什么钱,吃穿简简单单。”
      原先的阿婶辩解道:“不是讲钱的事,主要是他这个人太静,没怎么想和乡里人打交道,独来独往。”
      “不止!”一直没开口的阿婶找准时机插话,特意压低了声,故作神秘道:“有一晚,大约十一二点,睡到一半胃痛起来,连带头也痛到不行,好死不死,家里止痛药没剩半片。急急忙忙起身,出门捱到卫生所,想开几片止痛药。半路撞到他,当时他就从那里窜出来——”指着从溪岸一直蔓延到路边的一丛杂草丛,“吓人一跳,以为见到什么鬼!”
      “他到那里做么事?”
      “谁人知道!”

      又是一阵鞭炮声,打断了关于六居里怪人的八卦,薛丝丝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马上就到村口了,旧时水库之上架了一道石桥,过了桥就出了村,就不是翠屏村的地盘。
      按例,未嫁女送葬不能过这道桥,薛阿公此前叮嘱过多次,因而薛丝丝不等人来拦,离桥还有一段距离就自觉止步。

      这条路与石桥相接之处,另外岔出去一条小径,通往的正是六居里。
      此刻,小径口站着一个人,打一把大黑伞,无言的目光送别出殡的队伍。
      根据方才新鲜出炉的传闻,此人想必就是所谓在荒芜的乡里独居的怪人。
      薛丝丝按捺不住好奇心,驻足仔细打量。

      小径延伸几十米后拐个弯隐入密林之中,黄土碎石铺就的路面大致还算平坦。只是两旁的灌木丛看上去不大安分,旁逸斜出的枝桠蠢蠢欲动,宛如一双双意图拽住过路行人的恶作剧之手。
      而他毫不在意地立于小径中央。身量颀长,乱发遮耳,面容清俊,着一身陈旧的T恤衫搭工装短裤,脚下趿一对人字拖。腰背却挺得笔直,端正地举着黑伞,姿态庄重。
      他周身静谧,这静谧不仅仅是沉默,还有疏离。那严肃而带有分量的目光注视着的,不是棺材中躺着的逝者,而是如影随形的死神。

      眼里瞧着人,她的脑海里却回放起那个阿婶的话,不由得琢磨他深夜前往溪边的缘由。
      出殡队伍过了桥,那人便撤了目光,若有所觉地朝这边看过来。薛丝丝慌忙转身,沿原路回来。

      洗完艾叶水,薛丝丝被上菜的阿婶塞进仅缺一人的饭桌,薛阿公刚好在,当然八卦传言中的那名寡妇也在。
      薛阿公让喊人,她便叫了声婶,对方略显局促,浅浅关心了她几句。
      桌上众人动了筷,边吃边点评菜肴,严谨程度堪比美食评论家。
      薛丝丝不再关注薛阿公和他的寡妇,食不知味地嚼着饭。
      在脑中重新把刚才搁置的葬礼设计方案捡起来,删繁就简,一条一条地过,慢慢有了章程。

      唉,她想过要当甩手掌柜,然而毕竟是自己的葬礼,走到人生路的尽头,临了给自己划下一个尽可能圆满、合心意的句号,也算是不白来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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