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公寓

作者:未名山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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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苔


      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过一个清瘦的人影,他弹着吉他,唱着梁静茹的《慢冷》,然后雪慢慢地落了下来。
      记忆里的过去带着白色颗粒的模糊相片浮在天空。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去过的一个雨城,那里的街角有酒吧,台阶生着青苔,阶梯下流动的玻璃色是雨季。
      令人窒息的灰蓝色雾霾里走着很多人。

      /
      南城终年倒影在一片水色中。
      断裂的墙体填充潮湿、生长一片青苔。
      这座小城成为水色和青色。浮动的云层遮盖着我们。
      没有人知道南城的晴天长什么样。或许他们知道,只是忘了。
      因为这里常年下雨,低头只能看见城市被水淹没的模样,风吹得水面晃动,城市要崩塌。
      老旧公寓的墙体断裂,裂缝里攀折的青蔓在雨幕里扭曲,行人匆匆,脚后跟压在一片青芽上。
      在茫然的灰色地带里,我一眼看见对街没有颜色的玻璃窗抹出两个字。
      梦境、

      于是我想,我应当写点什么,灯光昏暗的夜晚,我潦草落笔:
      南城是偌大的空白留声机,填充物是形形色色的人和忙忙碌碌的雨水。响动是一场一场大雨落下。
      这里总是看不见天晴。于是留信的人要描绘这里,就要说,那里是灰白色的天和蓝黑色的人。
      我想,我们是无法拥有积水暴晒后蒸发一片雾霾蓝的美。这里只有沉浮的雨、只有裂缝里挣扎的苔藓、只有台阶下指尖掉落的烟火。(可能还有高饱和度灯光下的几张模糊相片。只是雨水太多,相片褪色,布满皱纹。)
      台阶上水痕纵生成叶脉。
      一切都湿透。找不到能晾干灵魂的地方。
      呼吸的空隙里都塞满灰尘和潮湿,睁眼要一生的勇气,这样才能看清海里游荡的我们。
      我们。
      然而我的记忆里并没有人能睁开眼。
      我们是游荡的。也不是。

      我记得城角有一栋破旧的灰蓝色公寓。我去过那里。一片苍白色的基调糅合一团灰蓝色和黑色。
      那儿的老人说,那里常年归属于雨季的范畴。总是分不清季节。
      因为他们有着不太鲜明的春夏秋冬,也有着我们人生中未曾遇见的第五个季节。
      那里的雨永远不停息。

      /
      于是一场一场大雨哗然,河流翻卷的涟漪是圈圈年年的世界循环。
      停笔的时候,我期待已久的乐队在亮眼的克莱因蓝_灯光中登台,灯光迷离下季怀书拨动了吉他,清脆的琴声通过音响穿出来,陈里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来,像风一样。
      她踩着鼓点和雨声,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轻轻地呢喃着:
      “在第五个季节的你我
      一遍一遍数着
      过去的、现在的、未到的
      隆冬和初春
      雨潮淹没过的我们
      低喃着海面漂泊的光亮
      海鸥衔着春朝
      耳机里是雨水迫降
      你眼中是春色涟漪
      漫漫季节性表白”

      /
      透色的雨丝像线,穿插进玻璃窗未掩住的缝隙,冷风吹白公寓的蓝色涂料。被撕开的墙体灌了满屋的灰尘。
      睡梦中余景声听见一串一串的雨声、叮叮当当的玻璃制品相撞。
      他蹙眉,等到眼尾被风吹得红透了,才睁开眼。细长的眼睫上挂着昨晚飘进的雨,粘着灰尘,湿漉漉的。趴在茶几上睡了一夜的痛压在骨骼缝隙,曲着的指节僵着一夜的寒。呼吸都带着颤。
      余景声揉了揉僵直的脖子,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现在是冬天还是春天。
      这里的季节总是不明朗,春雪和冬月时常糅合成一阵又一阵的雨。稍稍睡上一觉,时间就乱了套,于是雨季成为一个绵长的杂音。
      余景声动了动,然后依旧蜷缩着身子卡在沙发与茶几相距的一点空隙里,他趴在茶几上袒露的脊骨拉出漂亮的线条,深刻地镌刻他的冷冽。
      微微睁开的眼飘动着香烟泯灭的滚烫,还揉杂雨季的潮和阴沉,他在一串响声里想起一些模糊的人。
      揉碎后指尖的温度连着他的灵魂一起烫穿隆冬里最后一场雨。一跨步就踩进水洼,涟漪荡开的水面是他低垂的眼。
      漂泊的雨淋不湿的他。

      /
      又睡去几小时再醒来,听见雨声渐小,他便拿了把伞下楼。刚到楼下,他就被凉风抱了满怀。凛冽的风吹进他领口,生生刮得他脖颈一片红。细长的眼睫压下一层淡然的阴影,颤抖地印着远处乌云的模样。
      冷风拨开深沉的云,南城春日的第一缕阳光洒落,这是倾盆大雨后,难得一见的晴日。
      在南城少见的晴日里,余景声抬眼就看见一张印着灰蓝色天空的宣传单。晴日里它身上晾干了潮湿的雨痕,被雨水溶解的深深浅浅的颜色勾勒着告示栏的不平整,成为可视的水洼。
      余景声揭下快掉的宣传单,目光落在宣传单的一角,那里有一串漂亮的手写体。
      订装眼底的颜色。
      展览馆是在城角北处的一间改新的破旧公寓,两层楼,不算大的地方会展出很多新人摄影师的作品,主办方是余景声居住区域的一位艺术家,她诚邀所有人去参观。
      在宣传单被雨水模糊的角落,主办方小姐写了一串漂亮的英文。只是没有人去看,匆忙之中也没有人愿意去理解什么是英语、什么是摄影、什么是艺术。
      住在这里、住在落水公寓的人们,没有时间。他们忙于每一个雨季下压抑的灰色轨迹,奔波于喘气都来不及的生活,他们因为油盐柴米吵架、因为下雨来不及回家。
      而余景声在注视这张褪色的宣传单。他的目光永远轻轻地落着,没有焦距。片刻后他轻声翻译出那断墨的句子:
      “艺术是雨季淋不湿的灵魂绝唱。”
      然后他也隐匿在雨季厚重的灰蓝色里,捏着指骨投身于一串乱了拍的音频里。窗外晴日的阳光照不进,宣传单安静地落在地毯上。光束里尘埃打着旋儿落下。
      室内的色调偏冷,安静、压抑。灰蒙蒙的,与南城停不下的雨融合。如果这里突然涨水,那么余景声就是海里游荡着的、长着翅膀的鱼,他不适应,但他依旧活着,如同不喜欢天空却停栖在乌云上的、没有翅膀的鸟。
      倔强、冷色调。格格不入。
      只是偶然会让人想到一句诗:天空是飞鸟的湖泊,河流是游鱼的翅膀。
      余景声戴上耳机,手指按下录音机的开关。年代久远的录音机沙沙的响,音节被灰尘吞掉几节,模糊又陈旧,像是窸窸窣窣一片青蔓在撑满磁带盒子。
      他想,灰尘是磁带里沙沙作响的音轨。
      那一节一节的音色里长着青苔、藤蔓,漫着一池一池的水色。
      当城区的人们庆幸于今日的晴日,余景声却只是戴着耳机听那嘈杂的音频,昏昏沉沉地做一个怪诞的梦:
      二月,河底,碎石。空档模糊的听觉里,我依稀记得有人说它是玻璃碎了重构的镜子。
      是现实压在河床上溺亡的梦。
      梦还没来得及醒,晴日就成为过去的一段诗,潮湿又成为生活常态里的灰色。每个人都是。人们只能说可惜。
      可惜南城的晴日只有短暂的一瞬,可惜我们下一刻就是倾盆大雨。
      但我们都知道,这里常年是雨是水是没有期限的决堤。在这里,没有征兆就降下的雨如同落水公寓台阶上湿滑的苔藓,常见于每一个老旧破碎的人的记忆里,没有可以追溯的原因。
      因为南城是落水的老城。这里繁杂的集市和坍塌的楼房构造乌托邦的假象。忽然的雨声让玻璃制品叮叮当当的碎掉。
      镜子从五楼落下、打落枝桠上的新绿,清亮的雨声和破碎的玻璃声撞进城角的公寓,逼仄的空间浮动着浅薄的灰尘,闷出一点红在余景声眼底。梦里。
      在梦里,春天以一种荒诞的方式落成涂料,斑驳在书页的行间,余景声的手腕压着它:世界充塞着叮叮当当的雨声。春蝉鸣叫着一节又一节春色涟漪,飞鸟停驻溪边,河面扭曲着他的翅膀和游鱼相吻,雨幕里火车轰鸣而过,绿色外壳融化落成湖泊,开了满原野的雏菊。
      突然拉长的火车鸣笛,带着一串玻璃制品碎掉的声响,具象化,听觉成为斑驳的留声机。
      于是诡谲明艳的梦成为混乱的感觉。
      他突然惊醒。抬眼时窗外是深沉的海,浮动的是灰尘、是永远流动的潮湿、望不到边的雾。
      那落下砸碎的镜子是融化的我们。
      破碎的我们。
      满地的水渍混着细碎的玻璃渣,亮晶晶,像星星。
      所以余景声在这短暂的一眼中生出难言的隔阂和痛苦,就像是他骨骼缝隙里野蛮生长的青苔,填充着空隙、撑满了呼吸的间隔。

      他痛得蜷缩成雨滴打在窗台的灰色痕迹。
      但他没有颜色。

      他的灵魂如同落水,布满灰蓝色的、沉寂灰尘的野草和皱纹。
      没有晴日的雨季里,他在窒息。

      在呼吸。
      在痛苦着那晾不干的贫瘠灵魂堆积的泪。

      /
      等不到晴日的空档里,模糊了视线的灰色成为他身上隐匿的斑点。他生病了。
      却又康健着。
      只是骨骼含着满池的雨水,单薄的身体融进了雨城的河流,他是一片灰色的泊。
      阳台上被暴雨淋湿的绿植融化成一滩破碎的涂料,干涸在镜子碎片里。
      五楼的姑娘给他赔了一盆稍贵些的植物。他也只是把它放置在阳台的角落,任凭决堤的大雨把那盆绿色汩没,也让摇晃的风铃投射影子给它作一个荒唐的春天。
      而余景声昏昏沉沉地缩在窄小破旧的公寓里,拉开的肩背抵着沙发,头发散乱,也像是被淹没的植物。

      他的骨骼痛得生出泪腺,积一池的灰雾,比南城的雨还要阴沉,决堤的泪水成为汪洋,淹没他。
      他成为失去知觉和清醒的鱼,没有翅膀地游荡在雾霾蓝的天空里。身上的鳞片是柔软的白色羽毛,填充着雨水,隐匿着细碎的玻璃。他生长成附着公寓的旧石台,布满水痕和青苔。

      一片模糊的大雾里,他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
      但是他总觉得一直在下雨,一直、一直都在下雨。他身上很痛,很痛、很痛、像是有碎掉的玻璃制品融合进他的骨骼缝隙,再搁置一双装有一片荒芜的眼睛。
      突然间他又觉得他在生长、撕裂,梦里他一直坠落,落不下、不着地、循环往复。像是世界播放一部循环的老电影,他参演被迫死亡的飞鸟。
      然后他成为碎石,在玻璃似的河面上。他想不起他怎么成为石头的。他记得他做了好多好多的梦,梦里一直在下雨。他生出了青苔。

      青苔。青苔、
      他是青苔混合雨季的造物。
      是灵魂堆积的落水,是眼底荡不开的碎石和镜子,是他骨骼缝隙里生长的痛楚。
      是一生一次的沉浮。

      /二零二三年七月二十七日,晴。
      /二零二四年一月二十九日,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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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充塞着叮叮当当的雨声。”改编自金爱烂的《水中的歌利亚》“世界充塞着雨声。”
    以及叙述相当混乱,希望能讲好这个我很喜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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