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归

　　他屏住呼吸，就这样看着毫无察觉的温叙，她的反应实在不正常。
　　二人之间的距离过近，温叙又闻到他身上的檀香味，她强自镇定，轻笑问道：“怎么了吗？”
　　“你的眼睛……还好吗？”
　　温叙紧张地抓着手袖回道：“还好。月娘呢？”

　　“她受了惊吓，还没醒过来。”谢璟泽已经确定温叙的眼睛受伤，他皱眉道：“失礼了。”
　　温叙还未反应过来这番话，便感觉有人将她打横抱起。
　　她下意识去抓那人的衣领。

　　“谢璟泽？”
　　“我在。”
　　谢璟泽将她抱上马，与自己共乘一骑。衣裳还没干透，温叙打了个趔趄，侧脸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背后的谢璟泽注意到她的动作，把披风裹在温叙的身上：“看大夫。叙娘不必害怕，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说罢他便策马向城内而去。

　　冷风呼啸而过，温叙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她摸索着去抓谢璟泽的衣袍，却摸到他湿漉漉的衣襟。
　　那触感好像……是血？
　　她收回手放到鼻尖闻了闻，是隐隐约约的铁锈味，温叙抬头：“谢璟泽……你的伤口又开裂了。”
　　“嗯。没事的。”她听他回答道。

　　道成县内，四诊堂。
　　“温娘子的眼睛是受到刺激了，可是碰到什么物件导致的？”接诊大夫问道。
　　“不慎被毒药洒到眼睛。”温叙回道。

　　大夫又仔细地观察了温叙的双眼，点头道：“真是惊险啊，幸好那毒药停留时间不长，及时地被流水冲洗，没有进一步伤到眼珠。只不过老夫能力有限，只能尽力一试，能否复明，还是得看温娘子的恢复情况了。”

　　谢璟泽应道：“大夫无需顾虑银钱药材，尽管开药方，我会尽力寻来。只求您能治好。”

　　大夫叹了口气，说道：“老夫明白郎君担忧，但这受损的程度实在难测，只能慢慢地医治。”

　　“多谢大夫。”温叙点头道。
　　“温娘子客气了。”
　　一旁的谢璟泽上前来扶温叙去药室，温叙复又转身问大夫：“请问能给他诊看伤情吗？”

　　“还请谢郎君宽衣，让老夫瞧瞧伤势？”
　　谢璟泽却转身看着正坐在身旁的温叙。

　　那大夫以为他是因为有女娘在场，所以顾及着不愿意诊治，便朝外间的学徒喊道：“阿衡，进来带温娘子去药室上药。”

　　温叙闻声点头：“如此我先去药室了。”
　　她站起身来，将左手搭在阿衡的肩上往外走去。
　　“叙娘小心。”谢璟泽担心道。

　　待温叙出去后，谢璟泽才宽下衣裳给大夫查看伤口。
　　“谢郎君是受了箭伤。这才愈合的伤口又崩开，想必是过度使用右肩了？”
　　谢璟泽点头：“情况危急，便顾不得那么多。”
　　大夫叹气，开了药方叮嘱道：“谢郎君在伤好以前切记好生保养，若是伤口再反复崩裂，恐怕会落下病根，日常用手都有困难啊。”

　　医者细心地给温叙的眼睛敷了药膏，缠上绷带，还贴心地在桌边放了一根拐杖。
　　温叙安安静静地坐在板凳上，等着谢璟泽过来找她。
　　听到有人进门的脚步声，她抬头对向门口。
　　“叙娘，我拿了药方过来上药。你现在感觉如何？”谢璟泽问道。
　　“还好。眼皮没有那么疼了。”温叙回道。

　　药堂的医者配了药过来给谢璟泽清理伤口包扎。
　　温叙坐在廊下等着，翻晒草药的声响入耳，听说这处医馆里种了几棵木槿花，这时节开了一些，她摸了摸缠在眼睛上的绷带，有些失落地垂下双手。

　　有人往她手里递了花：“我问过大夫，折了一朵木槿花给你。”
　　温叙笑道：“多谢。”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花抚摸着。

　　木槿朝开暮落，此刻太阳已经西斜，她手中的花瓣隐约有些蜷曲。
　　温叙凭借触感和回忆去想象那花的形状，花瓣层层叠叠，触感像是少女光滑的脸庞，又像起舞的裙摆。
　　“真好看。”她说道。

　　“我们走吧。”温叙伸另一只手去摸那根拐杖，谢璟泽拿着拐杖，递给她。
　　他上前搀扶着温叙，告诉她该往哪里走，什么时候要注意脚下。
　　马车停在医馆，温叙同谢璟泽上了马车，回到昨日落脚的客店。

　　月娘还在昏睡着，不知何时能醒。知秋等人受了重伤，但好歹稳住了伤情，正卧床休息。
　　见到温叙前来探望，知秋吃力挣扎要起身行礼。
　　“先养伤要紧，别动身小心伤口。”温叙坐在床边说道。

　　“您的眼睛……”知秋担心道。
　　温叙轻笑道：“大夫说没事，好好吃药，慢慢恢复就好。”

　　知秋叹气，无奈道：“是奴婢无用。那人身手极好，我们三人与之缠斗，他仍旧游刃有余。”
　　温叙问道：“他的招数，外形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奴婢记得，他有些格挡姿势像是辽国士兵的路数。”知秋回忆道：“虽然他戴了面具，但奴婢在打斗之时还是可以见到他后脖颈处的疤痕。”

　　“疤痕？”温叙问道。
　　知秋点头：“像是剑齿留下的疤痕。奴婢斗胆，听说被万仞剑的剑齿划伤会留下这样的痕迹。或许这黑衣人不敢露面，是害怕身上的疤痕被人察觉，暴露身份。”

　　温叙此刻心情更加沉重，想到身边的人都受了伤，不能再继续冒风险。她安慰道：“多谢知秋，你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好好休息，剩下的事不必担心。”

　　温叙支着拐杖，熟练地下楼，坐到食桌旁，向小二点了一份云母粥。
　　谢璟泽此刻刚刚换好衣服出来，见温叙行动自如，若不是她脑袋上缠着明晃晃的绷带，还真不觉她是个失明看不清道路的病人。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也点了一份云母粥，二人静静地用着饭，听到隔壁桌的客人议论着后日的盂兰盆节，说县里的富人捐了许多钱做法事，又说今年静心寺的俗讲如何如何热闹隆重。

　　谢璟泽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母亲。
　　他从未在谢杨氏那获得过一丝母爱。早些年父亲还未战死沙场，母亲还会在家中多待些时日，自从三年前宫变之后，她便长伴青灯古佛，只怕哪一天就落发出家，不问世俗之事。

　　只不过如今也是这样了。
　　她口中常念慈悲为怀，却从未对谢璟泽慈悲过。
　　但谢璟泽却对谢杨氏无任何恨意埋怨。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父亲和母亲只是联姻，自己是这不可违抗的皇命所结下的果。
　　反抗不得，磋磨一生。这对怨偶也就只能这样过下去。

　　他不希望自己也和他们一样，他想要娶自己的心上人。
　　“盂兰盆节将近，叙娘可要为伯父伯母做法事供养？”谢璟泽问道。

　　温叙手中一顿，她放下勺子回道：“每年都会，今年虽说在外，可仍然是要替他们续上这些仪式的。”
　　“我已经在静心寺替阿耶阿娘供灯百盏，等到盂兰盆节那日，再去静心寺参拜祈福。你……要不要为谢伯父供灯？”温叙问道。

　　谢璟泽回道：“这些一向由家中长辈来做，我……阿娘在佛光寺礼佛多年，想来是已经替阿耶做了许多场法事。”

　　见他提到谢杨氏，温叙张了张口，半晌才回道：“是吗？谢伯母真是有心了。”
　　谢璟泽并没有察觉到温叙的异样，他顺着温叙的话继续说下去：“我也不明白阿娘对阿耶的心意，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情感基础可言，但是自从阿耶过世，她便到佛光寺修行，不再过问世事。”

　　“也许是那份迟来的思念之情让她觉得愧疚和后悔。”谢璟泽将那最后的粥喝完，说道：“但这只是我的想法，今年既然叙娘供了一百盏灯，那我也供一百盏，等盂兰盆节那日，我陪你一同去静安寺参拜祈福。”

　　温叙压下心里的难过，强扯出笑容回应道：“好。”

　　城外不远处的静山，静安寺修建于山腰，上山参拜的信徒虔诚，衣着朴素。
　　山阶有些陡，阶道旁栽种着青碧色的竹丛，遮蔽天空，每隔一段路便设了一盏路灯，这日正是盂兰盆节，许多百姓都来静安寺祭拜，往山上的路上可以见到许多行人。

　　温叙戴了一顶帷幕坐在软轿里，她今日穿了一身浅云色齐腰襦裙，头上也只是簪着四根银素钗束了发带。
　　谢璟泽担心温叙因为看不见台阶而摔倒，执意给她安排了软轿抬上山。

　　静安寺香火旺盛，寺里种有一颗银杏树，听说树龄已有百年，其上绑了许多红绸带，是为善男信女所求姻缘。
　　这时节银杏树叶刚开始变黄，远远望去黄绿红夹杂，倒是另有一番景致。

　　温叙下了轿，在谢璟泽的引领下进静安寺，入殿参拜佛像。
　　她跪在蒲团前，虔诚地叩首上香。
　　一切仪式举行后，二人退至殿外，准备出寺下山。
　　此时俗讲已经开始，台下聚了许多听众，俗讲僧人正说着目连变文。

　　佛弟子目连历经艰险苦难，遍访地狱，终于将慈母救出地狱。
　　讲述者情真意切，感动听众。

　　突然一阵巨大声响传来，惊得众人四散逃开。
　　温叙与谢璟泽片刻间被人流冲散。
　　“叙娘！叙娘！”谢璟泽被人撞到伤口，着急地往温叙的方向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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