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归

　　屋外漆黑一片，只这窗沿下的烛台摇曳着，映照着二人的容颜。
　　那雨声越来越急，拍打着屋顶上的瓦，倾泻下来，把庭院中的枇杷树叶冲洗得墨绿。
　　温叙端起酒杯，啜饮着看向窗外，昔日的远山峭壁在此刻皆是朦胧不清。

　　对面的谢璟泽早已沉沉睡去，从她的视线看去，他的眉毛仍旧紧皱，挺拔的鼻梁勾勒出好看的形状，在往其下，略微紧身的衣袍，倒是透出一股委屈的意味。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抚摸谢璟泽的脸颊，最终还是轻声叹了一口气，起身关窗，从一旁的柜里抱出棉被，将他平放于席子上，盖上被子。

　　幔帐透出柔和的暖光，屋中只留了一盏孤灯，偶尔发出一两声烛花声响。夜深人静时，反倒是让人思绪越来越清晰。温叙本就浅眠，如今房间里还多出一个男人，令她十分不适应。

　　在翻来覆去尝试了无数次入睡姿势后，仍旧没能入眠。
　　“啊。”她无奈地牢骚道。

　　雨在四更时悄悄地停了，天色逐渐亮起来，山中仍是雾气蒙蒙，昨夜被打落的石榴花掉在青石板上，颓败靡艳。
　　温叙失眠，索性起身画了整整半夜的图纸。闻到屋外隐约飘进来的香味，让此刻的头晕脑胀得以缓解。

　　她搁下笔，瞧着花架上的瓷瓶上插着的已经快要凋谢的桔梗，便重新换了水，拿了把金错刀，檐下开得正好的栀子花丛，剪了几支插进瓶中。

　　见谢璟泽昏沉着脑袋从席上坐起，温叙问道：“醒了。睡得如何？”
　　“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宿醉的沙哑，沉声回应道：“昨夜辛苦叙娘照料了。”
　　“无妨。谢侯爷昨夜又是哭诉又是吐的，倒是话挺多。”谢璟泽这副断片模样，让温叙起了逗弄之心。

　　谢璟泽此刻的脸颊是真的红透了，他快速地瞟了一眼正在整理图纸的温叙，她面带倦容，很明显是没有休息好。
　　“那个、我应该没对叙娘做出什么失礼的行径吧。”他转身看向别处，掩饰着心下的不安与未曾意识到的期盼。
　　在他身后，那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绕过书案朝他一步步地走过来。

　　她为何没有回答，她的心里正在想着什么，是在生气吗，还是要责怪自己呢。
　　他胡思乱想着，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谢侯爷希望失礼的事情发生还是不希望呢？”
　　“自然是不希望的。”他口是心非道。
　　谢璟泽等了一会，觉得身后的人安静得不像话，着急地转过身，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她未施粉黛，两只木簪堪堪绾住青丝，露出修长的脖颈，正负手立在与他一步之遥的距离，俯视着他。

　　温叙突然弯腰，凑近观察着谢璟泽的面部表情，那双眼睛倒映着他的身影。
　　谢璟泽只觉得胸腔里正急促跳动的声音犹如擂鼓。
　　几缕发丝垂下来，轻轻地拂过谢璟泽又再次变红的脸颊，温叙身上的暗香袭来，他不由得屏住呼吸，狼狈地错开与之对视的双眼。

　　“呵。”
　　那人直起身，仿佛方才的旖旎从未发生过，转过身冷冷地说道：“谢侯爷休息完就即刻下山吧，还是不要叫人发觉您昨夜来过此处为好。”
　　温叙此刻正担心着谢璟泽来山庄会暴露了她的行踪，可谢璟泽却理解错了她这番话的意思。

　　他严肃地回答道：“确实应该离开的，不能让叙娘的声誉受到影响。”
　　说罢谢璟泽站起身，去到隔间换了衣裳，走向门外。
　　“我奉旨明日带兵前去李家村剿匪。昨日来此是想告诉叙娘一声。”
　　他将佩剑配在身上，看向正在整理书柜的温叙。

　　“如此便祝谢侯爷平安归来。”
　　那人仍是专注地翻检着书册，没有往门外看去。
　　“叙娘。”
　　“嗯？”

　　他突然唤她的名字，她停下手中动作，转身投过来询问的目光。
　　“没事。告辞了。”
　　他眷恋地看了一眼屋内立于书柜前的人，转身下山。

　　在返回军营之前，他先是回了一趟谢府，拜别谢老夫人，便骑马往军营赶去。整军待发。
　　谢璟泽换上盔甲，领了军令便朝着李家村附近的小道进发。

　　谢府前的暗哨见谢璟泽一夜未归，心下起疑，慌忙将此事禀告上级。
　　“你说这温叙还要装病多久？我怎的觉着不对劲呐。”听了下人来报，那大人问道。
　　冬影回道：“前些时日，温叙曾向圣上秉明要前往行宫探查，想来若是我，极有可能趁此机会偷偷去调查。”
　　那大人不置可否。半晌笑道：“不若派些人去干扰。这次可是天赐良机，若是她在这荒郊野岭处死去，倒也怪不得旁人了，只能是她倒霉，遇上歹徒。”
　　冬影点头称是。

　　昔日事发的行宫如今已成为一座废墟，若是重新修复其代价还不如另建一座新的行宫。
　　加之建元帝自那次宫变后对秋狝仍旧怀有芥蒂，宫人之间都避免再提及起行宫以及相关话题。

　　温叙下了马车，望向那座已经荒废三年的皇家别院。剩下的轮廓依稀可见当年的奢华靡丽，只是那些被烧毁的楼宇却再也不能迎来曾经的笙歌曼舞。

　　她手握着一把剑，一步步地走上爬满苔藓的石阶，用剑斩断拦路的藤蔓与树枝。
　　知秋在前面将更大的路障清理着，二人就这般走到行宫的入口。

　　被烧毁的木头上，野蔷薇正热烈的开着，那些花费花匠许多心血所栽培的兰花和牡丹，此刻却不见了踪迹。

　　故地重游，梦里火光冲天的场景似乎就在昨天发生过，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仿佛在刺激着温叙的不愿提起的回忆。

　　温叙定了定神，收起那些情绪，提了裙摆坚定地走进去。
　　大殿还剩几支粗大的梁柱矗立在那，汉白玉做的地板上，杂草从碎裂的缝隙间钻了出来，窜的老高。

　　她继续往里走着，玉液池中的荷叶铺满了池面，其下淤泥深厚，偶有几支荷花开在荷叶之间，露出浅浅的粉与白。

　　倒是从未在夏季时来过此处，见到的都是入秋时节逐渐凋敝的荷叶与下垂的莲蓬。
　　此刻的温叙却无意欣赏着这番景致，她绕过曲折的桥梁，径直来到昌乐公主尸体最后被发现的地方。

　　一处池中楼阁。

　　极好地保留住了全貌，没有被大火侵蚀。墙壁上箭矢刀剑擦过的痕迹还在，似乎在无声诉说着打斗的凶险，那些血迹早已被风化成褐红色，斑斑点点扒在雕花窗框上，略有些惊悚。

　　她推门进去，瞧着屋内一片昏暗，今日天色本就阴沉，这些花窗未开，光线微弱，里间的布局模糊不清。

　　温叙镇定地打开两扇窗，让光线更足一些。那些精美的坐具与屏风上落满灰尘，地板上的血迹像是不规则的地毯延伸到温叙的脚下，她猜测这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血液。

　　一阵凉风袭来，温叙握紧手中的配剑，强忍着无限的恨意，步步走近观察着是否还有未曾被遗漏的线索。

　　此处陈设丝毫不受打斗影响，像是崭新的从未被使用过一般。

　　被处理过的现场很难再找到线索。
　　温叙搜寻了近一个时辰，将两层楼阁搜遍，仍旧没有所获。

　　她无奈仰头，活动酸痛的脖子。
　　到底还有什么地方是被遗漏疏忽的。温叙仍旧坚持，又细细地检查了几遍。

　　在登上二楼楼梯时，温叙不慎崴到脚，险些没能站稳摔下去。她抓紧身旁的扶手，跌坐在楼梯上，吃痛地低叫。

　　知秋守在门外，时刻警觉周围的风吹草动，听到屋里响动，忙出声询问：“郡主您还好么？”
　　温叙回道：“没事，只是没注意，险些摔了一跤。”
　　她忍住疼痛，揉了揉逐渐肿起来的脚踝，准备继续搜查。正是拐角处，抬眸可见一楼覆海，温叙却愣住了。

　　在斜对面的一处幔帐，有只箭正若隐若现地扎进柱子里，若不是在这样的角度，是根本不会注意到还有只箭藏在其中。

　　她的眼中透出一丝狂喜，焦急地说道：“知秋！快些进来！帮我一个忙。”

　　知秋应声赶到，见温叙狼狈地坐在楼梯间，忙要上前搀扶。
　　“先别管我，快，看见那处幔帐了吗，将幔帐拉开，里面有支箭，把它取下来。”
　　知秋拿出一柄攀墙索，射到房檐上，借着绳索爬到那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箭拔了下来。
　　“郡主！我拿到了，这箭入木过深，有些难取。”
　　顺利地拿到箭后，知秋来到温叙旁，将那只箭递给她。

　　这箭镞带有倒刺，用的是黑色羽毛做箭羽，箭杆一尺半，比起寻常箭要小巧很多。
　　旁人瞧不出些什么，温叙却对此最是熟悉。
　　正是造成她肩头受伤的同一种箭镞，大小相同，做工相同。

　　温叙面色凝重，那位告诫自己别再追查军械的黑衣人手中所用的弩箭竟然出现在母亲尸体被发现的现场。
　　他到底是谁？又带着怎样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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