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小子

　　沉默的饭桌。

　　李陶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碗里的白饭，一边发呆。他能感觉到围桌坐的另三人视线都有意无意地瞟在他身上，特别是他脸上那块青，但李陶尽力想忽视这些。

　　到底，他大爷李维军忍不住先开口了。

　　“你还是住在你舅留的那网吧里头？”

　　“嗯。”李陶应道。

　　“那……生意还是没再做哈？”

　　“对。”

　　李陶咽下嘴里的饭，不再动筷子了。他敏锐察觉到李维军若有似无的寒暄中有可能包含的深意。

　　“那你舅是把那门头房留给你了吗？”李维军冲着李陶仿若挺温和地笑笑。李陶抬起头来，盯着他眼角那道深得能把眼睛都遮起来的笑纹。

　　“在我姥爷家那边。”

　　李陶知道当年离婚两家闹得非常僵。不管李维军打的什么主意，这么讲都能拦他一拦。果然，李维军的笑脸僵住了，那条深深的褶子也耷拉下来，变成缀在眼尾的一道难看的疤。

　　“那家人不都死得差不多了？谁还能……”

　　这句话可够难听的，他自己开了口也意识到了，在李陶冷冷的目光中又把后半段嘟囔着隐了过去，又换上那副要笑不笑的面孔。

　　于是饭桌上又回复了僵局。

　　大妈余英没个好脸色地给她女儿盛汤，汤勺跟瓷碗叮叮哐哐地碰着，听着让人心烦。

　　李陶打算溜了，尽管吃的半饱不饱的，但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他可能会得胃下垂。

　　他抬起饭碗，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虽然还噎着呢，但他搁下筷子，还是立刻强撑着说：“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李维军和余英点了点头，而同坐在饭桌上的他堂妹还是自始至终和李陶连点儿眼神的交流也没有。李陶瞥了她一眼，正看见她面无表情的，正努力把她妈问也不问盛给她的第三碗汤喝下去。

　　比起那种古怪的氛围，李陶还是更愿意自己独处。虽然他的屋子只是个刚刚收拾了才五成的杂物间，背阴，小窗户只能看见对面搓背的老头子。

　　他的离席似乎至少让他的大爷大妈松了口气。隔着基本不滤音的门，能听见席间渐渐开始的交谈。

　　李陶开始觉得没意思了。他把那扇小窗户开到最大往下张望，又往左右张望，双臂搭在窗框上，昂着头，让风吹过来，掠过他吹进整个屋子里来。

　　他还能闻见那股怎么也去不掉的烟草气，这里同时还是大爷的吸烟室。李陶低头，看见窗框上还遗留着打火机烟灰缸，瘪的红双喜盒子，里头还有两根烟。

　　李陶会抽，尽管动作不算熟练，因为只要在网吧呆着的时候他就不抽，不想让那里像以前一样染上烟味，那其他的日子也就没什么机会了。

　　不过今天他不介意来一根。

　　点上烟，李陶继续昂起头来，吹着风。他知道视线高一点的时候，越过楼角，能看见一点天空。

　　没星星，风又这么大。李陶能想象得出来今晚的月亮一定很亮。

　　正想着，一阵风吹过来。他一口烟气没吐出去，呛着了，咳嗽的时候手一抖，半截烟灰就掉楼下去了，还带着一点儿火星呢。

　　李陶眯着眼，一边咳嗽一边往下看。这一看就吓了一跳，这楼底下就好巧不巧地站了个人，正低着脑袋拍自己头上的灰。

　　李陶下意识地缩脖躲回了房间里，纠结了片刻觉得自己这样是有点儿不大好，毕竟自己是不文明在先。

　　他犹豫着又探头出去，发现那人居然没走，奇怪的是也没出声大骂。下头没路灯，李陶只能见着个影子啥也看不清，就觉得那人在看自己，不由得心里发毛。

　　哑巴？神经病？他心里嘀咕，装着镇定说：“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的。”

　　下头还是没答应，李陶也不想跟他耗了，随便把烟掐熄在烟灰缸里就关死了窗户，拉起窗帘上床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整天又沉又丧的心情突然有点儿放松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个插曲搅了一下原本烦躁的心绪。李陶的心里渐渐宁静下来，想着，竟然慢慢睡着了。

　　关涉阴着脸站在家门口，没掏钥匙，他能清楚听见隔着门是震耳欲聋的音乐。

　　他知道他妈肯定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发着疯，拉着酒吧遇上的陌生人一起。

　　关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手砸门，砸了几下后抬脚踹了踹门。他听见屋子里的音乐声停了，而他妈那高嗓门突然响起来：“为什么关音乐！快打开啊！”

　　关涉确定屋子里的人都知道有人来了，再从兜里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果不其然，客厅里拉着窗帘黑咕隆咚一片，只有不知道哪安的彩灯在闪啊闪啊，烟臭酒臭香水臭，关涉在沙发上匆匆一扫，还有衣冠不整的男女抱在一起。

　　在家开夜店，关女士真是个中熟手，熟能生巧。

　　“都穿好衣服给我滚出去。”关涉说。

　　他声音不大，但一群喝晕呛嗨还在宿醉中的烂泥也不太和他计较哦，在他妈声嘶力竭的喊叫中醉眼朦胧地撤退了。关涉啪的一声打开大灯，关文婷就突然像被掐住脖子了似的不出声了。

　　关涉都辨认不出他妈穿的那是什么，但好歹这次穿的东西把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他进屋扯了条毯子，出来的时候关文婷已经蔫嗒嗒缩在了湿乎乎的沙发里。关涉把那条毯子兜头往她身上一盖。

　　“你把我的客人都赶走了。”她说，“你知道早上我把他们叫起来陪我跳舞费了多少功夫吗。”

　　关涉根本不理她的话：“你没吃药。”

　　关文婷不说话。

　　“你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我再把你送进去，你是想这样对吧？”

　　关文婷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想让我死对吧！你要让我从这里跳下去砸死摔成一滩烂泥给你看对吧！”

　　关涉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关文婷又哐当一下躺进沙发里了，缩成一团，呜呜哭起来。

　　关涉抱着胳膊看他，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

　　“我找了个保姆，她回来这里照顾你。你会好起来的。”

　　“你哪有钱找！你是不是又偷偷跟王顺峰联系了！他找人来监视我对不对！”

　　这句话真说对了。看来他妈虽然没管过他，但还算了解他。

　　“要么就是姥姥来，你选一个。”

　　哭声突兀地停止了。

　　“我早就跟她断绝关系了！”

　　“下周我就搬出去了，去学校住。”

　　“连你也不要妈妈了是吗！”关文婷又开始哭。

　　“我快高三了，我得好好学习。”关涉皱着眉说。

　　关文婷突然从沙发里坐起来，接着站起来向关涉走过去，伸出手捧住他儿子的脸。

　　“我的儿子……读书是没有用的。和妈妈一起不好吗？人生很短啊……”

　　关涉打掉她的手，去厨房煮了碗面放桌上，然后把自己锁进了房间里，戴上耳机。

　　客厅里关文婷已经不出声了。关涉知道自己应该把她从躁狂期刺激进了抑郁期。他麻木地想，无所谓了。

　　晚上他去小区门口接来了保姆，四十岁左右的一个大姐，人看着挺精明利索，话也不少，跟关涉形容自己的经验丰富，还有个亲戚也有躁郁症这病，短短一路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关涉连她亲戚女儿在哪上学都知道了。

　　关文婷还过着毯子躺沙发上，一句话不说，睁着眼睛也不眨，好像死了一样。桌子上的面一口没动，凝成了恶心的形状。关涉把面倒马桶里冲掉，突然觉得受不了了。

　　他趴在马桶上吐了。不过没吃东西，吐出来的是胆汁。接着他漱了漱口，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感谢王顺峰，怕惹麻烦一天也没带过他的便宜父亲。保姆是他找的，完事儿又给他转了一笔钱让他贴补家用。

　　关涉挺感谢他的，但他也知道他和他妈不出现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毕竟当年关文婷跟他好的时候犯病已经闹得他差点儿家破人亡了。

　　他顺着胡同的墙根往外走，想找一家旅馆住住。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糟糕，所以不想见到任何人，包括昨晚那个蠢小子。

　　起风了，胡同口一个塑料袋被大风卷起来，卷得高高的。关涉不知道为什么站住脚，就看着那塑料袋自由自在地往上飞……

　　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掉自己头上了，关涉下意识伸手一拍，被烫了一下。

　　烟灰。

　　他低骂了一声，抬头看去。不一会儿头上窗户那里慢吞吞地探出一颗头，说：“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的。”

　　关涉看着那人，突然想乐。他认出来那是李陶，对面的灯光把他的脸映亮了。但自己身处黑暗里，应当是没被认出来。

　　他看着李陶一脸的尴尬和诧异，睁眼往下使劲地瞧，嘴巴还微微张着。不一会儿，又把脑袋缩回去了。到头来，关涉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不过顺着胡同口继续往外走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关涉真的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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