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山

　　北京飞临江的红眼航班上光线昏暗，机舱里乘客都昏昏欲睡。
　　疫情严重摘不了口罩，徐伯山怕被人认出来，一直架着黑超墨镜，整张脸被兜了个大半，闷得他更是哈欠连天。
　　航班不断取消，位置紧张，为了赶上A大开学典礼，没啥好抱怨的徐大少爷有些憋屈地挤着块头，头一次坐上了红眼经济舱，瘫在座位上装死。
　　徐伯山百无聊赖地掐着起飞前冲浪，登上微博视察自家公司旗下签约达人的数据情况，看到一如既往的平稳飘红，没见他有多大喜色，退出去登录邮箱又拒了几条最新投递来的签约意向，徐伯山一阵头皮发紧。
　　短视频行业飞速发展，别说网友审美疲劳，徐老板本人每天对着邮箱里爆满的签约申请，怎么也看不出太大新意，既有内容又有态度的人在现实世界都凤毛麟角，更遑论单纯想吃行业红利的一般腰部网红。
　　他在高中和发小严放舟一起创立了MCN公司“放山文化”，那时候才刚有几个头部网红冒头，徐伯山闲着没事弄的建筑艺术型账号“京叙”却误打误撞就有了20万粉丝。徐伯山连拐带忽悠地怂恿严放舟一起朝徐家和严家各借了两笔银子创业，约定但凡念大学以前公司还没赚到钱，俩人就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回家，该建四合院的建四合院，该搓药丸子的搓药丸子。
　　彼时年少轻狂的徐老板高估了知识型博主在当时的市场价值，两年过去分文未赚，徐伯山和严放舟决定关张之前最后开个告别直播，没想到这一播就彻底改变了放山文化的命运。
　　那是徐伯山头一回出镜，对着莫名激增的直播间观看人数，徐老板秉持着好聚好散的江湖精神几乎是有问必答，直到弹幕里的问题从古建探讨逐渐变成问他身高多少，徐伯山才琢么出些许不对劲。
　　当天，徐伯山手捧背面写满导数题的草稿本在垂花门下描摹花样的直播截图风卷互联网，#京圈男高少爷勇闯自媒体#的话题一下冲上热搜，找上门谈合作的厂家上至石料供应商，下至高考模拟题出版社，京叙一夜之间成为了百万级头部账号。
　　这泼天的富贵迅速让放山文化起死回生，也一下打通了徐老板驰骋自媒体的任督二脉。经徐伯山之手打造的账号爆款频出，网友戏称徐伯山是网红界的智性恋教父，能被放山文化签下的，都是身怀一技之长，多面开花，内外兼修的知识型博主。
　　放山文化的签约要求和老板的眼光一样毒辣，成立3年，旗下达人仍是个位数。
　　徐老板扫过满目琳琅实而空无一物的邮箱一阵阵头疼，飞机快要起飞，人陆续上满，徐伯山内心骂骂咧咧地退出邮箱。扭头看旁边的位置还空着，他摘下墨镜，闭眼捏酸胀的鼻梁。
　　“怎么会改了三次都通不过？把稿子发我一份，我来改吧。”
　　到了登机口关闭的最后时限，邻座那位才步履匆匆地出现在徐伯山身侧安置行李，安静的机舱里只有他低声讲电话的声音。
　　那人裹得过于严实，抬手放行李箱时围巾扫到徐伯山的眼睛，有些发痒。
　　徐伯山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短t，略有茫然地看着那人拆开脖子上的围巾，脱下烟灰色羊绒大衣，解开内里纯黑西装的扣子，连坐着也挺拔端正。
　　接近半夜12点，他打理过的头发还保持着整齐的造型，刘海掀起了一绺，露出小片洁白的额头，黑色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仍然无法掩盖他优越的外形条件与他本人对形象的重视。
　　徐伯山这些年俊男美女见了不少，也接触过一些颜值博主，但面前这位仍然让他眼前一亮，徐伯山说不出所以然，大概是因为气质。
　　剪裁合身的西装包裹着瘦削的体型，精致之外平添了几分易碎感，确实是时下KOL着重塑造的禁欲系氛围感帅哥。
　　他放轻声音讲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本来清润的嗓音变得有些干哑，坐下后没有一刻停顿地拿出电脑匆忙放在大腿上，将键盘打得像算盘一样又快又响。
　　“先生，飞机快要起飞，请您将电子设备关闭或调至飞行模式。”
　　打字声没停，他只是单字应了声好。
　　空姐虚晃一圈，又转了回来：“先生，真的要请您关闭手机了。”
　　“最后一个，不好意思。”
　　邻座取下一只耳机，小声道歉，在空姐的眼神催促下又接了一个电话。
　　“付老师，PPT还在调整，我落地之前就可以发到您的邮箱，没有，不勉强，好的，老师晚安。”
　　这恐怖的工作效率和得体的言谈举止让徐伯山很是佩服，忍不住打开手机与他合照一张，画面大半是像烂泥一样瘫软在座位里的自己，左边留了一小角，是邻座忙碌的侧影。
　　他放大照片里自己睡眼惺忪的俊脸欣赏了片刻，又拖到左边确认没漏出别人的信息，感慨万千地登上自己的小号发了一条微博：“烂泥配玉树，航空公司妙笔啊。”
　　徐老板收起手机不无遗憾地想，可惜人家好像已经有了一份体面又忙碌的工作，否则真是块当博主的好料子。
　　伴着飞行提示音和打字声，徐伯山栽着脑袋酝酿睡意，回忆自己上一次坐这么直还是小学每季度检查仪容仪表。
　　直到落地前，徐伯山才被气流颠簸扰醒。
　　邻座不知道什么时候架起一副黑框眼镜，电脑屏幕的荧光映得他脸色惨白，不见几分生气。
　　他手边压着一册记事本，不时提笔圈画两下，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起起落落，光标满屏幕乱爬地增删修改，昭示着这人在两小时的飞行中片刻没停。
　　徐伯山迷蒙着眼睛还没彻底清醒，看见他电脑屏幕上PPT背景是硕大的A大校徽，定睛看了看PPT里扎实简明的法理阐释，徐伯山发现他在为与热点事件相关的妇女拐卖话题撰文，登时睡意全无。
　　两眼放光地注视着邻座敲下一字字法律术语，徐老板嗅到一丝猎物的气息。
　　A大学生、法律精英、正义使者、敏锐嗅觉、超强战力，气质清贵且脸蛋优秀是他最不值一提的优势，徐伯山已经在脑中构想出他未来的发展路线。正好放山文化缺少法律型人才，他到临江后也需要新的法律顾问，如果能签下这位，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机身经过气流阵阵轰鸣，眼看飞机就要落地，邻座收起了电脑和手机，捏着那本记事本，停在一页空白里出神。
　　徐老板当机立断地决定抓住机会，冒昧一把，凑到对方跟前开门见山：“你考虑过从事自媒体行业吗？我想签你。”
　　那人因突然靠近的黑影惊了一惊，闻言愣了两秒，微蹙起眉偏头看他。
　　两颗头颅隔着不到一尺，那双疲惫泛红的眼中充斥着浓浓的疑惑，穿过镜片投向徐伯山。
　　徐伯山知道此时应该抓紧时机继续推销自己，却仍然被他清隽的眉眼震慑了魂魄。
　　被一阵加剧的颠簸提醒，徐伯山才又开了口：“我确实冒昧了，你别介意，我实在觉得你太适合自媒体了。如果你也是A大的学生，坚信公理战胜强权，要不要试试和我签约，用自己的力量实现公平正义？”
　　徐老板又洋洋洒洒说了些自己的创业心得和放山文化的影响力，没注意到对方额头沁出冷汗，强忍着不适，虽然保持低头倾听的姿势，却几乎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到飞机平稳落地，缓过一阵眩晕，那人才抬了抬手，暂停了徐伯山热情洋溢的宣讲，声音有些飘忽：“抱歉，我不考虑。”
　　话音未落便起身要走，未料想徐老板这几年已经锻炼出极厚的脸皮，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在记事本的那页空白上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号码，要是改变主意，任何时间都没关系，联系我。”
　　那人望着被强硬留下的号码，有些无奈，但对上徐伯山真诚的眼睛，终究没说什么。点了下头，收起本子披上衣服，拎着行李箱消失在徐伯山灼热的视线中。
　　9月的南方没有半点萧瑟的秋意，连凌晨1点吹过的风都是温温的。
　　徐孟青飙着一辆鲜红的718踩点刹在机场出口，没装敞篷，徐伯山一眼就看见他姑单手打了支烟，仰头吐出一缕白雾，朝他招手。
　　当年徐孟青不顾家族反对，到临江开辟南方市场，十年时间干得有声有色，虽然这份成绩并非让所有徐家人买单，但实打实让徐伯山看到了一片蓝海，把他从北京引了过来。
　　徐伯山摘了墨镜上车，俆孟青打量他一身白t配牛仔裤，唯一的挎包里最多能装下贴身换洗衣物。
　　“你不会就准备穿这个上开学典礼发言吧，新生代表？”
　　徐伯山一上车就迫不及待地和严放舟分享飞机上挖到的宝，闻言头也没抬，一脸坦然：“对啊，A大学生会的和我说了，新生代表可以不用穿正装，得体就行。”
　　俆孟青表情复杂地收回视线，叼着烟踩下油门：“我算是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操心你了。”
　　“嗐，我还没说他们学生会呢，我那稿子都被他们改了三版了，明天9点的典礼，现在都还没定下来。”徐伯山想着头大，刷微博都心不在焉。
　　“是他们主席联系的你？”
　　“啊？”
　　徐伯山又切了小号在评论区翻牌，被自家粉丝逗得忍俊不禁，他点赞了一条说“邻座很像鹊鸲”的评论，才回神接俆孟青的话。
　　“不是，是一个姓杨的师姐。”
　　俆孟青习惯了他成天摆弄那个破账号，淡淡瞥他一眼，含了口捻着的烟，烟蒂上留下深红的唇印。
　　“临江梅家，听说过吗？”
　　“有点印象，爷爷好像提过，如果遇上了让我试着好好处处。”徐伯山不是很有所谓地回答。
　　他掏出口袋里的速写小本和圆珠笔，在膝盖上垫着，几笔勾出一只鹊鸲，拿远了虚起眼睛看了看，收回手继续补充细节。
　　“老爷子对你倒是要求低，压力全给我了。”
　　俆孟青冷笑一声，狠力把烟捻了。
　　“A大学生会主席是梅家的公子，你以为请你做学生代表只是因为你账号里那百来万粉丝？如果是他指名点的你，梅家示好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徐伯山闻言挑了挑眉，笔下动作没停。
　　“什么叫他指名点的我，听着像不干不净的关系。”
　　他低头给鹊鸲画上西装，将覆羽作为衬衫，黑翼作为外套，在前胸画了一枚黑色领带，还架起一副黑框眼镜，用黑口罩把鸟喙兜了起来。
　　想起那身违反季节规律的烟灰大衣，徐伯山斜过笔杆，用浅一些的颜色将鹊鸲的尾羽描摹成大衣衣摆。
　　俆孟青不想搭理他，给他一眼刀：“少在这没正形，你未来要想在临江混，就免不了和梅家打交道。”
　　“您放心，要是给您添乱，我自己滚回家去。”
　　徐伯山说得云淡风轻，举起本子抬高了，就着城市道路两旁的路灯欣赏了一番，十分满意，拿着手机拍了一张。
　　“你爱滚哪去我不管，你也到了该顾上家里人情世故的岁数，不能再任性妄为了，既然梅家公子有和你交好的意思，你怎么着都不能当没看见。”
　　俆孟青看他还在戳手机，怒气上来，猛踩了一脚油：“听见没有？”
　　“好好好，我顾上，我开了学就顾上那个什么公子。”
　　徐伯山嘴上应下，他待人接物向来直来直往，徐少爷只交真朋友，徐老板只处真君子，想来那个姓梅的也不是什么德性好的人，否则还用得着被这么叮嘱么。
　　拿刚画好的鹊鸲编辑了一条新微博，转发了粉丝那条评论，配文“鹊鸲公子/俏皮//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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