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惊鹊

　　漫天飞雪中，林邬先前放飞的飞鹰早越过皇都的城墙，以羽翼划开一道道夹着冰碴的风。第二只鹰还未起飞，故人却已经到达城墙之外。城郊的大地早已染成雪色，大抵是存着梨花俏遍枝头的意境。空气中凝着冰雪天独有的气味，极寒凉的气息在吞吐间洞穿肺腑。

　　在寂静的夜里，所有声响都将放大。神祇从未庇护这片地界，于是所有的杀生都不会记录在案，以招致灾祸。鞋底撵在雪地之上的嘎吱声成为杀招出手的号角，黑影自树干后掠影而出，随着劲风落地，一柄长刀出鞘。

　　被云雾遮着的月亮这才抽身，将月光洒在了刀刃上，映了周遭空茫。

　　伏击的持刀者似乎丢失目标，保持着重力后撤迎击的预备动作，只是没有声音了、除却雪飘落的声音。

　　突然间，月光大盛、带着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狂风自平地而起，惊起飞雪乱舞，因为严寒死去的树木发出了最后一声哀嚎，像是心有不甘、却又折的干脆。

　　那不是月光。
　　那是刀光。

　　温热的血液是与着寒夜最不同的东西，显得格外的滚烫。持刀者的脖颈如同被岩浆淌过，格外的严寒冻住了他的痛觉，他费力地发出难听的杂音，殷红的鲜血碰洒在地，红与白的交融、将整段杀/人曲目推向高峰。

　　树干后的阴翳开始蠢蠢欲动，先前干脆处死一人的刽子手却不为所动。他振刀溅残血落地，顺手挽了个简洁的刀式，刽子手抬了抬下巴，示意一起上。

　　杂乱的脚步凑上乐谱的残音，刽子手点了点将被行刑的人数——四人。大概是心中暗叹一声大手笔，手上刀却未停。他轻掷长刀避开死士招式顺手夺兵，连贯反手握刃干净利落割头转身。

　　锋芒对上敌者单开刃，火星迸溅刀刃再作铮声。刽子手抬腿纵蹴，绕开其人面门防御击倒在地，又是弯腰压低重心抹脖行云流水，背后人似是想不到他突然躬身，惊诧间被反手一刀直刺脖颈。

　　战局于瞬息间结束，最后一人提着武器却晚了一步，他眯了眯眼睛，咬碎了口腔中藏着的毒囊。遮住月轮的云才真正散去，凄清月光洒落世间，照亮一地的人间炼狱。

　　飞鹰嗅见熟悉气息停落刽子手肩膀，他抬手挠了挠飞鹰的下巴，取下了林邬送来的信件。

　　信件上是林邬龙飞凤舞的字迹，过小的纸条似乎影响了他的发挥，全篇写的算是七扭八歪，却也不影响理解，大意是计划暂停，皇都再议。

　　年轻的刽子手于月光下抻了抻手臂，将刀刃别到腰后，这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把弯刀。难以铸造的刀鞘预言了他无法入鞘的未来，他就像是为杀戮而生的一般，长野之上血未尽、而战不休。

　　他捡起无头尸们腰间坠着的玉佩，将林邬传来的信笺点燃、丢在了地上。别着弯刀的刽子手向着林深出走去，那大抵是向皇都的方向。他哼着断断续续不知来源的曲调，一改刚刚的肃杀之气，竟是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气质。

　　透着未焚尽的火色，纸笺上残存的收件名更加显眼，那是单独的一个字——枭。

　　……

　　磨刀室外突然传来了叩叩两声，刚才尚还威武的林邬倏地像泄气的球，松开了鹤径的衣襟环顾四周，他以极快的速度收好了室内所有的杂物，便是在鹤径略带震撼的眼神中自觉面壁。

　　鹤径转身拱手冲着门口，对来客礼貌问候。那人也是点头示意，眼中带着欣赏、冲着鹤径摆了摆手，示意无需多礼，随即额角青筋跳起，拧眉怒吼一声：“林邬！！”

　　方才面壁装死的林邬如同纸片般滑落地面，在瘫倒地面的前一刻精准拽住鹤径衣角，弹起身将鹤径当做自己的挡箭牌，鹤径略带困惑的放在了这对父子面前，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林邬紧紧抱着鹤径的腰，就像抱住了救命稻草。

　　鹤径自然不想让林邬近身，但是却逃不了分毫。能让混世魔王林邬吓成这样的，除却有血脉压制的父亲……鹤径想不到还有谁能有这份实力。

　　没错，来人正是礼部尚书林暄。林大人来得匆忙，朝服也为来得及换，身上尚还带着风霜。他看着林邬，满脸是恨铁不成钢。被精细拢起的头发跑落了几根，却还是与鹤径身后的鸡毛头达成惨烈的对比。

　　林大人满脸的愤怒，本来外人在场定是不会发作的，好巧不巧林邬为省事将鹤径领到了磨刀室，这磨刀室是林邬极私人的地方，林大人便下意识以为自己不着四六的儿子和只有一面之缘的刺头相见恨晚，是直接没给林邬留面子。

　　“谁家世家公子天天顶个鸡毛头走来走去？我留了个耳朵听到羽林卫递单子说你告假，以为你身体多不适旷工居然还要请假。生龙活虎顶着鸡毛头，你让谁信你是身体抱恙？！”林暄明显正在气头上，透过鹤径是指着林邬就骂，也是因着林邬躲得好，林暄的唾沫星子全喷在了鹤径的脸上。

　　鹤径忍着唾沫星子陪着笑，将经过猜了个大概。

　　想来是林大人今日上朝，正好装上了羽林卫上报假令，又留了个心眼听到名单之中有林邬。再加之林邬该人多是旷工不寻借口，这次居然规规矩矩请了假，让林大人极其欣慰，想到自家孩子生了病说不定也有些担心，这便急匆匆地奔了回来。

　　没想到这逆子居然是装的，还与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这才叫林大人好上一阵肝火。

　　作为狐朋狗友本人的鹤径要退不能退，平白无故领了林邬好友的身份。

　　夹在父子之间的滋味并不好受，并且遵照林邬抱自己的腰这个力道，不等他父亲骂完，是走不了的。而林父，自有越骂越起劲的趋势。

　　“陛下让你抓说书的，你倒好抓完了甩手去茶楼了，要我夸夸你劳逸结合吗？！”林大人应当是憋了许久了，昨夜林邬临近宵禁才回到林府，也没什么时间谈。这下倒是被林父抓到了时机，新账旧账一起算。“还有那个枭，你找他干什么？”

　　而林邬也发现父亲有越说越深的迹象，主动松了手，从鹤径背后绕了出去。

　　他一副哥俩好的拍了拍林父，顶着林暄要杀人的眼神自顾自说话，“父亲大人，今日事种种确实是我思虑欠佳。不过在尚书仆射府来客面前，我们如此争辩……是不是有所失礼啊。”

　　尚书仆射四字林邬故意咬字清晰，林父听得立马反应过来，是一丝丝抽回自己外放的情绪，再次打量起了鹤径。

　　不同于刚刚的欣赏，这次眼神中明显带上了审视。林氏父子在半晌内都皆是未发一字，林大人似乎是在思考着刚刚那一些数落都透露了多少的信息，随即便是展露笑颜，“鹤径……驰驿是吧，这么早过来应当也是累了，不如我们移步会客厅稍作休整，你看我家这小子不懂事，居然带你来了这。”

　　鹤径自知再待下去不合礼数，寻了个由头回绝了林暄的好意。也正如林邬所说，保皇党和太子党如今并没有利益冲突，甚至算是一致对外，林暄的态度也说明他现下无意与鹤径多说，但也无意怠慢。

　　再加之鹤径的目的早就达到，接下家长里短种种他并不好奇。

　　鹤径抬眼再看了一眼林父，衣冠楚楚的礼部尚书……他的软肋明显的吓人。可以说林邬就是这位礼部尚书的逆鳞。

　　那么，他会为自己的儿子，做到什么地步呢？

　　鹤径冲着林暄躬身行礼，与林暄见面其实不过一炷香时间，但鹤径相信，这位礼部尚书会是第一个站在自己身侧的人。

　　而刚下朝的林大人明显仍然气不过，等到鹤径背身缓步向外走，林父是根本装不了一秒，思来想去、抬手狠狠地拧住林邬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开始数落自己儿子。

　　林家根基在江南富饶之地，面对自家不争气的孩子竟是憋不出来半句脏字，全全引经据典，听得林邬一阵困倦。

　　林父考了半辈子才蟾宫折桂，对于圣人言更是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对于林邬更是望子成龙，恨不得将故去的圣人再唤来，让圣人教林邬为人处世吃穿住行。

　　就是苦了林邬的一身叛逆骨，对于父亲等等说教、他反驳不出一个字，因为他父亲是真正的芝兰玉树，也有着说教他的资本，与鹤径这类假模假样的大有不同。

　　鹤径极能理解林邬对自己的厌恶，在林邬眼中，昨日鹤径大闹宫门是行为有趣，就像是市间常听地说书本展现眼前，是个活脱脱的好戏。

　　结果没想到是自己好心相助，鹤径却是不领情，做了个真正地攀炎附势的恶心事，第二日甚至暗中打听自己下落，嘴上又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谜语。桩桩件件皆是鹤径的罪责，鹤径想来也无奈，自己确实不讨直率者的喜欢。

　　只不过……林邬不愿意与自己结交，那他的父亲呢？

　　能将喜怒哀惧表现在脸上，是年少人的特权。作为朝廷重官的林暄，早早习惯将自己的真态度隐于水下，面上是波澜不惊。

　　他借着说教自己孩子的名义，在话中给鹤径留了句提点，算是对暂时同阵营的孩子赠与一份特赦，“元宵宫宴延期，别带着你那风气在皇都里乱晃。”

　　作为求助人鹤径并没有多隐藏自己的目的，并且与林邬周旋时也不知道林父究竟听到多少。

　　不过正如林邬所说，他们如今正处同一阵营，只要不是太过损害太子利益，那么一切求助都能得到林家助力。想来方才林父直接闯入，并未太多关注鹤径也是因为鹤径打的由头是要结交太子。

　　而元宵宫宴年年由皇后与礼部一同商办，林父既然如此说，那宫宴延期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又加之林邬状似刻意地提及了查封茶馆一事，宫宴延期应当是与查封茶馆之由有所关联。

　　鹤径谢过了林大人的好意，边斟酌边向外走。林邬的屋子离大门却是不远，鹤径走了半程却听到了林邬的吱哇乱叫，“今日未时，东市茗扬轩。对外别说我没给你机会！”

　　鹤径停顿片刻，向着门外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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