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月离

　　“小姐，这金花八宝嫁冠比百绣楼的那副好看了不知多少倍呢！小姐明日呀，定是全旻京最美的新娘！”
　　小侍女为绛衣小娘子戴好头冠，指尖轻轻抚过冠上金镶的红宝石，笑意盈盈望向铜镜。
　　镜中，江芜低头轻笑，楚楚动人。脸上虽未着红妆，却在这珠环翠绕之下显得雍容华贵，格外娇俏。
　　“可是，我总心有不安。”江芜抬睫，眸中盛着一汪深湖，风簇浪涌，散满点星。
　　“小姐只管睡上一觉，明日拜别大人、夫人后安心嫁去郡王……”
　　苏苏猛地顿住，“府”字生生被咽入喉中。
　　江芜循她目光看去，这才发现窗外火光弥天，侧耳细听还有刀剑相碰的震鸣和打杀嘶喊声。
　　“这……”苏苏讶然道。
　　江芜霍然站起，推门而出。
　　她提裙一路小跑，穿过长长的回廊，蓦地顿住脚步。
　　“父亲……母亲……”
　　一身凤冠霞帔的少女捏紧指尖，颤抖着后撤两步，机械般摇头。绛红的喜服在她手中皱成一团，冠上坠的珍珠流苏大幅摇晃，同耳饰交缠着在耳畔叮当作响。
　　几行热泪从眼眶中滚落，划过脸庞、脖颈，最终浸入衣襟，留下大片暗红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捏住，江芜蹙紧眉关，捂着胸口喘不上气。
　　“小姐，小姐！”苏苏紧随而来，看清眼前景象，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府中漆黑一片，丫鬟小厮揣着包裹四处逃窜。府门上插满刀剑，还有许多被利箭射穿的小孔。
　　府门处拼死抵抗的玄衣死士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尸身上还插着数把刀剑，暗红色的鲜血从下方流出，汇聚成河，汨汨地流下台阶。
　　而人堆之下，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府门外火光滔天，妇孺的哭喊声、将士的打杀声越过府墙，贯入耳廓。
　　“小姐……”苏苏试探着喊了一声。
　　江芜没有理会，僵硬地迈开腿，穿过嘈杂纷乱的逃命下仆，一步步向府门处走去。
　　“小姐危险！”苏苏从地上弹起，想要拦住她。
　　江芜却像是背后长了眼似的，扬袖一挥便精准又轻松地困住了她。
　　“别拦我，我要杀了他们。”
　　“小姐！大人夫人拼了命不就是为了护住您吗！小姐别去……”
　　苏苏奋力拍打着那道透明的屏障，哀声哭喊。
　　“小姐……苏苏带你逃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要去好不好……”苏苏跪坐在地上，连连啜泣。
　　初入江府她便成为了一名死士，曾向江斟许诺会以命守护江芜。受了江府十几年的恩待，在她眼中江家人早已与至亲无异。
　　江芜走至门前，并指捏诀，尸山下埋藏的两人便顷刻消失不见。她蹲身拾起地上散落的长剑。
　　隐隐约约有讨论声从门外传来。
　　“家主，听着里边已经没声儿了，是否要现在进去？”
　　“进。”
　　粗滚的圆木携着巨大的力量撞击而去，大门“轰——”地打开，伴随着吱呀的哀嚎声，一位身着喜服的华贵少女映入眼帘。
　　沈去浊第一眼看见的，是那双倔强的瞳眸。
　　江芜提着一把沾血的长剑立在门后，身后是混乱颓败的相府。犹如贫瘠之地上独放的玫瑰，刺眼又突兀，坚定又孤独。
　　“沈去浊。”
　　沈去浊一时竟有些慌乱，心虚在他心房中疯狂扎根生长。
　　“枉我这么信你，敬你。”
　　江芜愤愤瞪着沈去浊，毒辣的目光像是能洞穿他似的
　　“还说同她说什么呐，赶紧趁此刻杀了才是。”一旁的慕容岭讥讽笑道。
　　“这里应该不需要我了，顾淮安那小子有些难应付，先走了。”
　　说罢慵懒地拍拍手，那群红衣暗卫便随他离去，消失在战火纷乱的街巷。
　　旻京的天被染上一层血色，诡谲骇人。
　　“这些都是你同他做的么？”江芜目光越过他，望向京街。
　　“动手吧。”
　　沈去浊沉声开口，一股怪风凭空生起，席卷衣袍。箭矢在气流包裹中虚浮旋转，蓄势待发。
　　江芜眸光狠戾，默默将灵力注入剑中，抬臂提起剑，倾身刺去。
　　……
　　黄沙漫天，大漠孤烟。
　　漠上死伤一片，护卫溃不成军，脚程快的侍从早已逃得没了影。
　　昭宁穿着和亲华服凛立在队仗前，绛衣银剑，面若桃花，在一片混乱狼藉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挺聪明，还知道放你出来对付我，旻京恐怕已经沦陷了吧。”昭宁冷笑着看向空中的赤衣女子。
　　“灵族之人。想必吃了你的内丹，我的真身便再也不用被囚在坤山之下了。”
　　魅女阴森的声音在虚空中荡起，令人不寒而栗。
　　“你也知道，你只是一道虚影，还妄想杀了我？”昭宁不屑道。
　　“待会儿你会求我的。”魅女轻笑开口，尾音高高勾起，妖媚诡异。
　　“大言不惭。
　　许久不曾活动了，便拿你练练手罢。”
　　话音未落，地上的散落的数把银剑、马车上的箱箱财宝便凌空而起，环在她身侧，带着主人那股轻狂劲齐齐叫嚣。
　　昭宁脚尖一点，便轻盈地跃起，手中银剑朝魅女刺去。
　　魅女侧身一躲，却不甚撞上那万道杀机，顷刻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你忘了？你可不是那不死不伤的魅女了，待上界再派一位神君来镇压，你便永生不能再重现天日。”
　　昭宁讥笑着收回剑锋，旋臂将那些插在魅女身上的金银召回，眼神轻佻。
　　“上界？你也要看看你有没有机会上报上界！”魅女被戳了心窝子，恼羞成怒地将小魅全部释出。
　　裹着黑气的小魅如毒蛇般缠绕在魅女身侧，发出尖锐的嘶嚎。
　　“哟，这就沉不住气了？”昭宁反唇相讥，语气轻狂，“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是灵族顶顶厉害的神女？你说你惹谁不好，偏要惹我呢？”
　　“灵族？！我最恨你们灵族！若不是灵族横插一脚我又怎会被泽屿封印？！
　　今日不仅要杀了你，我还要让泽屿永世不得往生，形魂俱灭！”
　　昔年被封印的惨状顿时浮现在脑海中，魅女怒目圆睁，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
　　泽屿？妖界作乱与泽屿有关？昭宁疑惑地想着，企图找到其中的关联。
　　魅女伸出爪牙扭曲着袭向昭宁，那尖爪上淬满了妖毒，剥肉去骨，消蚀万物，阴狠至极。
　　昭宁虽在走神，手上反应却快，横剑便削了她一指。
　　“别白费力气了。我这本命剑上设了禁制，百毒不侵。”昭宁掀起眼淡淡道。
　　魅女悻悻收回手，旋即却魅惑一笑，娇滴滴开口：
　　“我说过，你会求我的——”
　　说罢便扬起那只被削的细手，双眉一挑，朱唇轻启：“带上来。”
　　两只小魅便挟一人裹着黑气幻现在眼前。
　　昭宁蹙眉细细端详，小心验证着那个令人心悸的答案。
　　丝丝黑气散去，一个清瘦的俊秀少年映入眼帘。
　　他秀澈的瞳眸中充满倔强，咬紧着下唇，只字不语。
　　“说啊，让她求我放过你。”
　　昭宁眼皮一颤，瞳眸微僵，瞳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神色愕然。
　　昭宁松开紧咬的牙关，颤声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我本来是没有发现这小子的，奈何呀，混乱之中独他一个人闷着头往这儿奔。”魅女食指轻抵颌间，“看来我猜对了。”
　　昭宁握紧手中剑，面带怒意：“你大可冲着我一个人来。”
　　“哎呀，生气了。”
　　魅女得意一笑，左手微收，一团黑气便缠上了容晋的脖颈。
　　容晋眉关紧锁，霎时间唇角便溢出一行鲜血，他却仍是沉默不言。
　　“他不肯说，我来说——
　　我要你，跪下求我。”
　　昭宁握剑的那只手剧烈颤抖起来，指节泛白，青筋毕露。
　　“求我。”魅女再次收紧手。
　　容晋一下没了力，松开下唇大口喘息起来。
　　昭宁发红的眼眶早已盈满了泪水，一行清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划过脸庞。
　　“我……求你……”
　　“放下剑，跪下求我。”魅女冷声道。
　　“九杳不要……你会死的。”容晋虚弱地摆头，断断续续道。
　　昭宁怔怔垂下头望向手中剑，难以做出抉择。
　　“快啊。”
　　她缓缓屈膝，将将要松开指尖，魅女见状已经得意地仰头笑了起来。
　　却不想一道蓬勃的剑气袭来，划破了魅女侧脸。
　　魅女平生最惜容貌，顿时松开手抚向自己的脸庞。
　　容晋没了那黑气束缚，猝然瘫坐在地，弱声咳嗽。昭宁正想奔去却被小魅拦住了眼前路。
　　“滚开！”昭宁扬剑挥去，目光焦急地投向容晋。
　　不远处的清秀少年朝她歉然一笑，掏出藏在袖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颈间。
　　“对不起九杳。”
　　“唯有我死，你才不会受人胁迫。”
　　九杳永远记得那双深邃的瞳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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