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顶个危

　　一栋栋临连的房屋烧到天亮还未熄，高昕撕下右臂袖子，裸露出皙白的肩，用灰布裹贴那剑身。黑夜里一个迷离的人影转回头，最后一次不舍地凝望被烧作炭的过去。
　　中央之地，金碧辉煌的殿宇里坐落七位圣徒石像，他们是神的后继者，自七个深坑割裂世界开始就守护着人们，甚至国王也是被它们选出。
　　一个孩子打着哈欠走进来，睁开睡眼，入目是一堆打他出生就存在的碎石，好像是七位圣徒之首——沉睡的荆棘圣徒的雕像。男孩更喜欢太阳圣徒，将来他一定要走它的完美道路，想着，他看向太阳圣徒雕像。
　　啊！？
　　圣像胸口像被人挖了一处空空的洞，它的心脏不见了！
　　一传十，十传百，圣徒的十指化身一个个闯入搜了个彻底，却发现它本体早不在那。
　　太阳圣徒不见踪影。
　　数月后，太阳领地一个通入深坑边缘的小镇，午时的郊野倦意正浓，女子斜靠树干，布裹石剑依着脖子，穿过双臂被她护在胸前。她抬起眼皮，看刺眼的湛蓝天，浪花般的叶柳随轻风荡起。
　　远处乌压压的一片是前行的远征军，势不可挡要将山河移，踏平永恒的深坑。她屏住呼吸，静等他们走远。
　　那天后，她一路远行同每个地方的人攀谈，得知一个传闻，太阳圣徒被某种异物打伤，一个覆盖全世界的搜查因此展开。
　　高昕抬起烧焦的手掌，凝着眼，她不知自己得到了什么，但绝不是正常的愿力，她只能躲一天是一天，查到她身上那一刻就是死期。
　　搜查从外到内的包围式，她慢慢被赶至最靠近深坑的小镇了，今天也是她能躲的最后一天。
　　一阵急促的喘息，一个穿着盔甲的男人，正被一条狗追？
　　“救，救一救啊。”他抬手喊着。
　　绝境之际她却被他逗得咧了嘴，起身解开绷带似的布，剑身猩红，一股人肉味伴着恐怖的高温来，高昕持剑，迎面等狂甩舌头的大狗。
　　看那犬牙染血。
　　“正好还没吃饭。”她想，男人已一下躲到她背后。
　　狗爪急剧摩擦着砂石，它回身逃得飞快！
　　危机解除，两人愕然，互看一眼，男人停不住地喘，一头黑发掩住冷白的颈，骏马的鬃毛般飘逸着，面容俊朗，眼里颇有一种清澈的愚蠢，让她不由想起小时候常骑的马儿。
　　高昕不说话只起身远望深坑，他被瞪一眼也不知说些什么，沉默持续着，直至他开口搭话：
　　“这什么剑？”
　　高昕看他一眼，轻声回：“我爸的遗物，其他的东西都烧没了。”还有半句没说——家和朋友也烧没了。
　　见她低着眼，他张了张嘴想安慰，思来想去好一会才说：
　　“你很珍惜它吧，虽然我完全不了解你和你爸，没什么资格说，但我想，他一定希望你从过去解脱。专心专意为自己活。”
　　高昕眨了眨眼，挪过眼睛。男人过了一会，又指着自己说：“你看，其实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什么都没有。”高昕快速地瞄了他一眼。“但你救了我，我也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从狗爪缝中保住的小命？”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两秒，只默默点了点头。
　　“谢谢。”她礼貌地回答。
　　说完，手掌处不断传来的痛觉竟一下消失了，天旋地转的模糊里，她陷入晕厥。数月来，神经如一直绷紧的弦处于断裂的边缘，再次接触石剑成了疲惫的闸口宣泄而出。
　　睁眼，身体流畅着前所未有的舒适，皙白的手掌缠着布带，像被谁处理过。
　　高昕四下望寻找他的身影，但他连着石剑一块消失的没影了。
　　贼。
　　好一手恩将仇报。
　　高昕慌忙跑动，深深地喘着气，目光不断地从各个地方弹跳着，深深地无力感侵袭了她，如果没了那剑，她和普通人又有何异，明天背对深坑的她已无路可逃了，更没了舍命一搏的手段。
　　她低头漫着步，思考各种可能，但处境死棋般无解。
　　等她没力气地坐靠地上的树根，头颅靠树，眼帘映入一个男人同样枝丫上靠树。
　　是他！
　　那小子好像在树上睡着了。她后退前冲一脚，大树猛地晃动，他险些摔下，睁眼看到她就问：“没事吧。”
　　“我看你等下就有事，我东西呢！”高昕厉声追喝。
　　“你听我说——”他无辜地辩解。
　　一阵剧烈的犬吠打断了他们。
　　他听罢，手掌紧紧抓树梢，一下跳到地面扯住高昕的手臂，往悬崖边声音源头的方向跑。
　　愈是靠近犬吠声愈发响，最后他俩俯下身看，一头房顶高巨熊状深黑色模糊物逼退着刚才那狗，它犬牙里叼着剑，后边是悬崖退无可退了。
　　传说七个深坑是地狱裂开的门，里边涌出无数被称作地缚的邪物，每隔十数年就形成地缚浪潮，需要王国远征镇压回去。
　　于普通地缚不同，眼前这只胸口有一空空小孔。
　　一股浓烈的腥味刺得她捂住口鼻，高昕目扫四周，尸骨盔甲堆作了小山。是方才的远征军的一小部分，她皱眉想，又看向周围除她外唯一的活人，他忘了呼吸似的瞳孔放大直盯地缚看。
　　高昕准备起身，却被他牵住，对方怯怯地说：“要不？咱还是叫些人再来吧。”
　　高昕冷着眼俯视他，清冷的嗓音：“撒手。”他松开手，但也不肯站起来，只直直看她眼。
　　这也算个男人？高昕脑子里一个声音念，害怕是对的，她又反驳。一面想，她一面悄然拾起染血火枪与刀剑。
　　右手一记凌厉投，银剑流星般暴射，左手顺势将火枪遮掩在背。她往崖沿不停跑，为了取得唯一的生机。
　　那地缚浑身粘黏着大腿骨、胸骨甚至还有胃和数道肠子结成的围脖，它本一直注意着叼剑的狗，或者石剑本身。
　　但好似早察觉二人的存在，它一只手抓起尸骸以扭断自身骨骼的姿势，挡住了它后背，飞剑卡在了尸骸盾牌上。
　　紧接着，骸骨猛地砸向高昕，她躲过，趁着间隙迅速地冲到了它腋下的死角，但它余下的一手拍来，原本圆滑的粘液里，咧开一双密布尖牙的巨口！
　　“砰！”火枪怼进了柔软的口腔，银弹炸了个血肉模糊。
　　等它缓过劲儿，朝那崖沿看，女子已用无袖的手摸着狗的头，亦或是紧抓狗头，威逼它松开牙口里的石剑。
　　高昕异样地凑近闻出一股骚味，犬牙上不是人血。
　　狗眼眨眨似星星，尾巴螺旋桨般摇。她拍了拍毛绒的头，给它指了一个方向。
　　随后，她握住凉冰的白石剑身，尺子般大小正完美吻合，如钻戒般嵌入她手。
　　但下一刻它便如烙铁般无休地刺她。伴着无休的折磨，一股力量也从身体四面八方涌来。
　　清风摆动高昕左手衣袖，无袖手抬起，抑不住地微微抖。兴奋与害怕，和那疼痛混在第一次与地缚的角斗里。
　　高昕嘴里呼着气，优势在我。她沉下身子，静等它主动出击。不料，它却回身冲，目标是那躲着手无寸铁的失忆男，高昕急忙跨着大步追去。
　　石剑不能投掷，这是她的软肋。
　　她身子撞破了风墙，感受着一股极大的惯性。它张开两手分作上下两片牙口，马上就要吃下那男人时。
　　她高高跃起。它又故技重施！扭转整个身子，正对要迎面撞上它的女子！
　　完了。
　　连那圣徒都打过了，竟要栽在这小地缚上。
　　她略有些无奈地想合上眼。
　　一道迅猛的身影从眼前闪出，他掠过地缚的一侧，轻擦过它表面！他抱住了高昕整具□□，两人紧紧贴合，一起摔在了地上。
　　他撑起身子，两人目光极协调一致的看着对方，喘息着。
　　不留一丝犹豫，高昕一臂推开了他，弹起身，另一臂极流畅地劈出，咯咯响动！是切到了地缚的内层，它外层柔软，中间有薄薄一层极硬的支撑面。
　　它的一手从指尖开裂到了肩膀。
　　“啊啊！”多种混杂音一同嘶哑响，惹得林子虫鸟纷飞。
　　高昕紧盯着毒蛇般剧烈扭动的地缚，额头冒了汗。
　　手微微抖，但紧握。
　　忽地它一下停了，全身飘浮着的惨白尸骨都融进了黑色模糊物里。
　　窒息般静默。
　　墨黑的黏液不停发泡！一下！尖利的骨刺猬般四面八方全射出！
　　高昕一下被惊到，拿剑胡乱挡，又不断躲闪，一阵余怕后，她的心跳已连带着脑袋一起震。
　　扫视一眼全身，运气极好竟没有受伤。她吞了吞口水。
　　这边还没镇静下来，地缚却无声无息滑冰般润到了尸骨堆里，黑色的身影膨胀起来，这下，它相当于存满无数弹药的身体里了。
　　它胸上的空洞逐渐明显，高昕后背一凉，这地缚长出了“心脏”！在进食足够多的人后它也慢慢得到了“人性”，进化成高位于普通地缚的秩序种。
　　现在，它的进化趋近完成了。
　　怪不得它这么难对付，也终于知道这一大帮甲士怎么全死它手里了。高昕脑子飞速转着，想着破局之策。
　　地缚将一根根骨刺集于胸口处，放弃了范围性的射击，而以极短的间隙吐射的连点式，逼得高昕一步步退向边缘，甚至，仔细一看发现骨刺既消耗了高昕的体力，还一面排列出了隔离带，将二人围困住了。
　　背水一战？背崖一战！
　　高昕死死凝视着地缚，身后一只手搭上她肩。是那个失忆男人，他只凑到她耳边，似防备地缚的听觉，微动唇齿。
　　高昕撇他一眼，思量着他提出的交易。
　　“我往前冲，你躲背后，等到跟前，换你缠住，我便逃走。”
　　这只地缚与她之间必要死一个，对他而言，不失为冷漠而互惠的主意。
　　没想到那样的眼睛底下那般精明。她虽经历的时光无限长，但阅历实少，心智不深。
　　高昕点点头。两人齐看向远处的漆黑邪物。
　　失忆男两手两盾，背后背一个，前边还挂一个，看得高昕皱眉。
　　数到三，对视一眼。
　　一，
　　三！
　　一同迸发出的还有骨刺，砰砰砰！尖端激烈地碰撞着银盾面，一面盾飞甩出，恰好卡入地表的骨刺隔离带上，紧揣勇气二人毫不减速，一下踏过，竟一下子冲到了地缚跟前。
　　尝到那灼石剑的滋味，地缚本应往后挪动，但它吸收了小山大小的尸骨而膨胀，也因此移动缓慢。如果它经验丰富些就该克制自己的进食，但这是地缚的本性，亦是唯一的弱点。
　　连点式不起作用了，它立马停了，紧接着，大量的骨刺浮出，似乎在等她俩最接近的一刻，蓄力，爆发。
　　眼看要撞上，他一个侧身旋起，马上登场的是，背贴着静候许久的高昕，一手牵动石剑，划破空气的石刃离地缚漆黑的肤表仅一线之隔。
　　要被横腰砍断前一瞬，骨刺剧烈地抖动着！无形的知觉里地缚被碾压了一瞬，一颗笼罩天地般硕大的太阳，凝视着它。
　　它不得不静止了一瞬。
　　失忆男毫不留恋立马躲到了幽暗的林里。
　　一瞬异样的钝感充斥了高昕全身，但她立马将之抛于脑后，眼前漆黑的断口马上愈合，她只能一刻也不停地搅碎它的躯体，不给一丝反击的机会。
　　一边倒的厮杀，体力好似被点燃，这具身体逐渐空了，但她十分习惯这种窒息感，那是克莱因瓶里的常客。高昕麻木地砍碎又砍碎，把它搅烂又搅烂。
　　它越来越粘稠，她也不知觉间，泄了一丝力，慢上了一丝，这致命的一瞬给了它翻盘的机会。
　　无数学者都试图描述地缚的特点，说它们既柔软、又坚硬、轻而易举穿过缝隙，又可无限膨胀。说它们不通智慧完全遵循本能，但不可否认其狡猾甚于人。集中各种矛盾于一身。
　　最后只得出一个无奈的结论——它们和人一样，拥有无限可能性。
　　失忆男背靠着树干，眼里紧盯二者的厮杀，忽地，地缚模糊的身背，恰好在高昕视线死角，一条尾巴状的镰刃渐渐硬化，带着阵阵死意，将于不久的一瞬，轻轻分离女子的身体和头颅。
　　大脑要到极限了，她眼里的世界已糊作一团，但胜利近在咫尺，她只需要坚持住，坚持住，坚持住——
　　一道黑线从头顶劈下，一个男人冲出抬起莹亮的盾。
　　一只断手如折断的铅笔，一股暖流如暴风般触动她全身，她挺身，紧紧握住手，正正劈中不断偏移的空洞——地缚的“心脏”。
　　黑线划过手臂，也划过了断崖。
　　“咔咔。”石头，人，地缚，开始下坠。
　　但一只手似用尽最后的力气，推了她一把。
　　高昕木着眼，流下泪，看着他和它伴着石头离去。
　　她无力坐下身，风吹得她眼角凉。
　　“你是害人精。”她心里一个声音念，而她无力反驳。
　　风静静吹。一种温热的触感，那条一开始的狗，正舔着她的手臂，高昕冲它笑，摸摸它。
　　它一下张开牙，紧紧咬住她的衣角，使劲拽着她。
　　高昕起身，跟着它一路走，走，一直走到断崖下。
　　平滑的山体表面，一个断臂男人，一只手紧握骨刺，深深插入山壁。
　　“又见面了。”
　　女子眨眨眼，微笑着点点头。
　　在高昕的帮助下，他好不容易下来了，她问：“你怎么活下来的？”
　　他眼瞳往上瞄，答：“那个时候我想，骨头能刺入地面，也能刺入山壁。我便拔出一根，剩下的关键是，以空中的断崖为助推，”
　　他捏起指尖，继续说：“再带点勇气，还有祈祷骨头的主人身体健康，结果，骨头相当硬朗，我平安无事。”
　　他适当省略了自己孤零零挂半空中很久的事。
　　“谢谢你，一天之内救了我三次。在我晕倒时，只身引开地缚；在我大意时，勇敢地抱，，推开我；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是你不顾安危又救我一次。谢谢你。”
　　高昕一字一句念，声音轻柔。
　　失忆男倚着略带暖意的岩石，低着晶亮的眼说：“没事，我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不明白去该做什么，要成为什么人，但因为你，我好像明白了。”
　　夕阳要落下了，旁边的溪流尽情地欢唱令人愉快的小曲。
　　浑身淡黄的狗伸长了脖子，一下下舔舐河水。“这狗一开始到底是为什么追你？”
　　“好像是防具店老板买的，指望它看门，没想到它第一天就偷吃了隔壁的生肉，气得他要宰它当晚餐。”
　　“那和你有什么干系？”
　　“我那个时候眼睛一睁，衣服一件没有躺在巷子里。”
　　“所以？”
　　“没办法我总得穿点什么，就，就偷了防具店老板的盔甲。”
　　高昕忍不住笑出声。
　　他接着说：“然后，他就跑回来抓贼，这狗就趁机逃走，没想到就一直跟我跑。一路跑到了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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