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美人（重生）

　　厅上摆的饭菜都热过几回了，陈留王还在书房里雕刻东西。

　　篆刻是他的一项爱好，平日里他高兴时也刻，不高兴时也刻，但曹承恩知道，他们殿下现在的情绪是坏透了的。

　　李照心爱之物多数都带去陈留国了，但长安王府书房的桌案上还摆着几块青田寿山的名贵石料。

　　只是他手里正在雕刻的，却是一根小叶紫檀，看雏形，他似乎是打算把它制作成一支木簪。

　　曹承恩劝道：“殿下，先用些饭吧，殿下不爱惜玉体，太皇太后知道了，岂不忧心。”

　　李照面无表情问道：“她怎么样了？”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曹承恩回复：“刚刚医婆过来给换过药了，姑娘性子刚烈，昨日一头狠狠撞上墙，伤口见骨，虽然及时缝合包扎了，但愈合后免不了是要留疤的。”

　　曹承恩回话的时候，李照手中的刻刀已不知不觉停顿了下来，又问：“还是不肯吃东西吗？”

　　曹承恩腹议：那位姑奶奶的脾气就和殿下你一样倔，油盐不进，婢女们轮番都劝不动她。她不吃饭，殿下你也不吃饭，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然而这种话曹承恩也只敢在肚子里吐槽，面上则卑微汇报：

　　“姑娘不吃也不喝。

　　今早把裁缝女工们连夜赶制出来的新衣服送过去，姑娘倒是下床来瞧了，挑一件穿了就要走人，婢女们死死抱住，给拦下来了。

　　后来人犯晕眩，就和衣躺回床上去了，还是一句话也不肯说。”

　　“人犯晕眩？”李照面上不由浮现几分焦急颜色。

　　曹承恩忙道：“太医和医婆来检查过了，没大毛病，应该不是撞伤导致的，姑娘自昨日起就一口东西都没入口，还是虚的。

　　太医让熬了独参汤，姑娘不肯喝，婢女拿手巾沾参汤给她润唇上。

　　外敷的药是一天一换，今天医婆来给重新上药，万幸姑娘倒是不拒绝换药。”

　　李照心里一抽一抽的不好受，固然早料知她的脾气是不大好的，却也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刚烈狠绝。

　　论男女之间的关系，自来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

　　陈留王一生初尝情爱滋味，不想遇见的是这样的姑娘，外表娇软，内里却是一副铁打的心肠，竟叫他吃了个大败仗，弄得丢盔卸甲。

　　李照心里又沮丧，又是放她不下，又亏心不敢来见她，他把自己的卧房尽让与她睡，她不肯吃饭，他又哪里能吃得下。

　　江芷若倒也没想着要把自己给饿死，她只是心里对李照的那一口气下不来，又听见医婆说她左额角的伤口好了会留疤，心情更郁闷得不行。

　　她很爱惜自己的容貌，昨日若一头撞死了也没话说了，如今白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悔得肠子都青了，哪还吃得下东西。

　　偏王府里的婢女们又聒噪得很，百般哀求她。

　　一会端些吃食来说“姑娘尝尝，这是宫里御膳房老师傅做的糕点”，

　　一会取些衣裳来说“姑娘看看，都是上用内造的料子”，

　　一会又献些珠宝来说“这是殿下特地让曹管事送来的”。

　　这会又给从外边请了几个伶人来，有会说书的，有会演皮影戏的，说是要来给她说笑逗乐子耍。

　　这些花样都是曹承恩给出的主意，李照病急乱投医，照单全收。

　　江芷若不是没有品出李照这是在讨好她，但却只觉得敷衍可笑。

　　她遭无妄之灾，被下了迷药和合欢酒，辗转几手送到李照这里，他亵玩了她的身体，事后竟然还说要把她送回李熹那里去。

　　她惊急怨恼之下没有分辨出他言语的真伪，愤愤撞了墙，磕破了自己的头脸，而李照竟认为用吃喝玩乐的享用就可以平息她的委屈和怒火。

　　李照是轻贱她，把她当成玩意儿，才用这些玩意来打发她。

　　古人说士可杀不可辱，有气性的真该一头撞死的。

　　她自己就是最大的笑话，他们还要找伶人来给她讲什么笑话！

　　这些层出不穷的花样非但没能让江姑娘感受到诚意，反而令她觉得又受到了侮辱。

　　江芷若发了好大一通火，砸了东西，把那些伶人和婢女通通赶了出去。

　　正在事情不知如何回旋的时候，太皇太后把她身边的赖嬷嬷给派出宫来了。

　　或是出于祖母对孙儿的保护，或是出于太后和皇帝对臣子的忌惮，他长安陈留王府里的事情总瞒宫里的不过。

　　三方埋伏的棋子各有多少枚，李照都一清二楚，但他非但不能拔除，还得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以前李照总为此感到不满，甚至是恼火，还是去了封地才没有了这种时刻被监视的感觉，这也是他在陈留最为称心的事。

　　但今日赖嬷嬷的到来，却让李照觉得救星降临一般。

　　他黔驴技穷，真不知道该拿那女子怎么办，赖嬷嬷乃是他皇祖母的左膀右臂，宫里经历三朝皇帝的老人，见多识广，总能有办法解他燃眉之急。

　　江芷若自己也没有想到，为她绝食竟把宫里头也惊动了。

　　古圣贤教导不迁怒，江芷若两世为人，深领教训，益自检束。

　　婢女和伶人们其实无辜，她刚刚把怒火撒到她们身上去，自己心里已不自在，态度就不复先前那般强硬了，而这时正好来了一个气派的老妇人。

　　这个赖嬷嬷今年六十开外，头发已花白了，嘴角也有深深的法令纹，但她精神矍铄，中气十足，说话满带着一种自信。

　　她不负陈留王所望，一开口就把江芷若给拿捏住了。

　　“姑娘，你这伤口在脸上，可大可小，你若忧愁烦闷，不吃不喝，伤口好得慢不说，只怕还恢复得不好。

　　但你若能放宽心，在饮食睡眠上好生调理，这对伤口的修复大有裨益。

　　嬷嬷给你带了盅雪蛤燕窝羹来，这东西最滋补皮肤了，能帮你养好伤口，趁热嬷嬷喂你吃。”

　　江芷若气焰已弱，且听说是对伤口好的，哪还有不愿意的，一勺一勺就着赖嬷嬷的手，把一盅雪蛤燕窝羹都吃完了。

　　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赖嬷嬷大半生都在皇宫中度过，平日接触的都不是一般人，是以她长相普通，气度却很是不凡。

　　江芷若在这个赖嬷嬷身上竟重温了一种压迫感，这是前世的李照和裴阿娇曾经给过她的。

　　江芷若与李照相差七岁，但她前世死的时候比现在的李照还要大一些。

　　且她是历经磨难、怀抱仇恨而归的，而李照今世还未遭逢社稷倾颓之变，心境不似前世成婚时沉重。

　　他喜爱这个姑娘，虽假模假样对她端过亲王架子，但不过是作弄她，心情是愉悦闲散的，并不是真的以势压人。

　　是以李照此时的磁场远不足对江芷若产生威慑。

　　而这个赖嬷嬷的年纪和阅历，哪怕江芷若两世加起来也都够她不上。

　　且赖嬷嬷出宫这一趟，本就是带着要挫一挫江芷若的锐气、好生敲打她一番的准备而来的。

　　敏感的江芷若自然能从赖嬷嬷审视她的眼光中感受到压力。

　　江芷若的美貌固然令人惊讶，但赖嬷嬷也没把这个小丫头片子放在眼里。

　　照这丫头前日进宫的来路看，应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撑死是下品官员家出身的，若不然，文武两班大臣谁家会那般卖女儿。

　　陈留王殿下到底年轻，竟被这个丫头弄得手足无措，他天潢贵胄，是天生的上位者，只该有别人怕他的份，哪能叫下边人牵制住他。

　　且看她赖嬷嬷如何调教这个丫头。

　　“姑娘，告诉嬷嬷你叫什么名字？”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江芷若不假思索回道：“嬷嬷，我叫雁雁。”

　　赖嬷嬷点点头，自我介绍道：“我姓赖，自小进宫当宫女，在太皇太后跟前侍奉，是长乐宫的老嬷嬷了。

　　莫说陈留王殿下，就是他父皇惠帝仁宗，当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我怎么听说，姑娘你是清河大长公主府推举上来的？是陛下又把你赐给陈留王？”

　　江芷若对待老人家天然先会有一份尊重，但不代表她是可以被人随意拿捏摆布的。

　　江芷若冷声道：“嬷嬷，我不是自愿的。”

　　赖嬷嬷打断她的话，“雁雁姑娘，听嬷嬷一句劝，雷霆雨露，具是天家的恩典，莫要再说你不愿意这样的话。

　　能服侍陈留王殿下，这是姑娘和你家门的福气。

　　你今日还好是在陈留王府，殿下他素来宽宏大量，不与你小姑娘计较。

　　你可知后宫的嫔妃若是敢自戕，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他是陈留王，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感恩戴德受着，这里不是你说理的地方，更不是你弄气使性的地方。

　　赖嬷嬷话外的意思，江芷若领会得到。

　　赖嬷嬷见江芷若沉默不语，当她是被吓住了，秉着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原则，又接着道：

　　“你好生伺候殿下，太皇太后不会委屈你的。

　　等过完年，宫里就要给陈留王和裴小主赐婚了。

　　等两位主子完婚之后，那时会给你个名分的。

　　嬷嬷还有一番话嘱咐你，你长得美，固然有一点骄傲的资本，但以色侍人没有能长久的。

　　殿下眼下喜爱你，你耍性子，他当是小猫小狗淘气，被抓一下也可饶恕，但你若不知进退，恃宠而骄，殿下岂能长久忍耐你的？

　　你若聪慧，知晓我说这些是为你好，你若愚顽，怕是要在心里骂我糟老太婆。

　　裴小主是金枝玉叶，满长安城的世家贵女哪个不让她一射之地，更何况是你？你既是大长公主举荐的，更要感戴她家的知遇之恩才是。

　　你今后切记要收好性子，莫要再冲撞贵人。只要你安守本分，太皇太后也会保全抬举你的。

　　绝食自伤这类事，你不可再为。”

　　句句是为你好，句句是侮辱你，但句句都有道理，无可辩驳。

　　江芷若听得手脚冰凉。

　　他们一个是太皇太后亲孙子，一个是亲外孙女，他们高贵，而她却是卑贱的。

　　这种尊严被人踩在脚底碾的感觉，她前世是先在裴阿娇那领教的。

　　那时她和李照已成婚了，住在李照在洛阳洛水河畔的私邸退思园。

　　燕尔新婚，李照整日忙碌募兵之事，基本见不着人，说不上话，她接触更多的，是他的表妹裴阿娇。

　　裴阿娇从不掩饰对她的憎恶和鄙视。

　　裴阿娇说，宫里原已在筹备她和陈留王的婚事了，他俩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若非何进犯上作乱，诛杀宗亲，二表哥不得不带她逃到洛阳，他们就成亲了，哪里轮得着她。

　　裴阿娇说，陈留王是为得粮草募兵回长安救驾，才忍辱娶她这个商户女的。

　　裴阿娇说，她祖父江和是太监，太监是服侍王公贵族的下等人，她一个下等人的孙女，是怎么敢嫁入皇室想当主子的。

　　裴阿娇说的都不错，就如卢嬷嬷想让她儿子卢越入赘江家一般，她听了可不怒火中烧，认为卢家母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嫁陈留王，正是一样的。

　　前夜帐中昏暗，李照肆意胡为，她身上的肚兜和小衣，虚同无物，全身上下，都被他把玩过了，他也让她摸了他的。

　　他的情欲，如火如石，焚烧着她，碾压着她。

　　女子是柔软的蒲苇草，男子是坚硬的磐石，体型和力量都不可相提并论。

　　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分明，他很喜欢的。

　　可是前世洞房花烛夜，他为什么不愿意和自己敦伦？

　　是了，她这般美貌，给李照做妾，就如家里添置了一件精致的摆件，他自当笑纳，可是做妻子，他就嫌自己辱了他陈留王府的门楣。

　　无怪前世李照待她冷漠，死后也不曾给她名分，本就是她不配。

　　她前世痴心妄想，自取其辱，无话可说，她认了。

　　可是重活一世，她早就下定决心不和他陈留王李照再产生牵连，今日局面非她所愿，他们凭什么还来羞辱她！？

　　竟打算让她做妾？

　　江芷若气急败坏，几乎想把那只空碗扣赖嬷嬷头上去，可她知道自己处境不妙，不能再闹，李照不让她走，她现在是变相被软禁在陈留王府的。

　　江芷若斟酌了一番，道：“嬷嬷，你的话我听明白了，我不闹脾气了。但我是突然被带到这来的，家里并不知晓，岂不担忧。能不能求嬷嬷替我和殿下说一声，容我先回家。”

　　赖嬷嬷笑道：“看来你是个聪慧的好孩子，很好，以后会有福气的。

　　明日是陈留王殿下的生辰，你今晚早些安置，养好精神，明日早早起，嬷嬷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你办得好，殿下高兴了，什么不允你？”

　　不用赖嬷嬷再说，她江芷若也会吃好睡好的，她要养足精神，找机会逃跑。

　　谁要给李照做妾，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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