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糖

　　彼时店门上挂着的一串风铃“叮当”响，店里陆续有学生踩着放学的点推门进来，一眼望去，大多是刚入学的新生，也有极少穿校服的高年级学生。

　　这个货架上摆的都是各学科各类型的竞赛习题，难度系数高，也有人买，但不多。
　　有的书封面还堆了粉灰。

　　墨言笙顺着那截手臂看过去，目光平视之处是那人的肩膀。
　　身上那件蓝白色的校服衬衫，上面印着南宜一中校徽，校服纽扣规矩扣到最上面那一颗。
　　看到这里，他轻撇起眉，这个没素质的人跟他一个学校的？

　　没素质的那位像是没看到货架旁站的人，拎了书就转身打算去柜台结账。

　　人要走，墨言笙手速快过大脑，伸手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
　　接触到对方的皮肤，墨言笙手指略微松动。
　　现在是三伏天，一年中最闷热的时段，出门即是铁板烧，而这人的手腕却意外地很冷。
　　他这一拽，对方背着身明显僵了一下，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做足了深呼吸才转过身。

　　他比墨言笙高了一个头，脸上戴着黑口罩看不清表情。裸露的眉眼很突出，眼形狭长，眼窝深邃，透过那双深色的眼眸看人不带一丝温度。
　　银灰色的发丝略长半遮住眼，落在眼尾的那颗痣若隐若现。
　　不可置否，这人长得很好看，即便他只看到半张脸。

　　口罩朝墨言笙握住他的手望过去，墨言笙一愣，随即触电般松开手。
　　店里的立式空调凉气很足，边运转发出嗡嗡低响，不断吹出的冷空气将盛夏的热浪隔绝在店门外。

　　他掀起眼皮，这才正眼看墨言笙。或许是受空调冷气的影响，嗓音都带着扑面的凉意：“有事。”
　　“……”
　　这人一副显然不想跟他多聊的模样，墨言笙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他抬眼，语气尽量平和：“……同学，你拿的书是我先看到的，请你———”
　　请你他妈自觉点，拿来。

　　对方没说话，瞥了他一眼，冷声问：“高一的？”
　　语气很凉，找茬意味浓重。
　　墨言笙脸色顿时冷下来，单凭他毫无感情的声线，下意识认定这人是在搞年级歧视。

　　中学开学第一天规定了高年级学生必须穿校服到校，而高一新生刚入学，来不及订制校服，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因此很容易区分开新生。

　　墨言笙嘴唇蠕动了下，刚想脱口“是又怎么样。”
　　那本引起单方面争端的习题库被突然举高，举到墨言笙面前。
　　他被这突来的举动惊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角度，他能看到书的封面底部，那里印着一行小字。
　　墨言笙被吊起的情绪又压下来，他微眯起眼，重新看过去，看清上面印着的文字———高二生必备，精选题集，想拿高分必买！

　　“………”
　　霎时间，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哪家出版社会把字印这么小，还特么印在封面下方？

　　人在极度尴尬的时候，总会想找话题缓解一下沉重的气氛。

　　墨言笙抹不开面子咳了一下，干笑两声：“……不好意思，是我找错了。”
　　对方没等他说完，越过他，拎着那本书径直走向柜台扫码结账。
　　墨言笙又有些不痛快了，说点什么会死么。
　　看来没素质是真的，他心说。

　　-
　　待在车里的陈泽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墨言笙一拉车门，他从后视镜瞥了一眼，看到某人垮着脸，眉心紧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书店老板欠他钱。
　　“哟怎么了这是？书没买到啊？”陈泽明问。
　　墨言笙头枕在靠椅，不想多说，干脆眼一闭：“没什么事。”
　　塑料袋装的物理习题库被他连着袋子扔进扶手箱里，开学第一天碰上糟心事，他看都懒的看了。

　　汽车穿过一条临街巷弄，车窗外移动的风景和他早上那阵看到的如出一辙。接送孩子的家长，全天营业的商业街，临到放学时间，街口的烧烤店也开始摆摊营业，孜然的香味飘满整条街巷溢出来。
　　早上他坐在陈泽明的车里，看着窗外这些景象那会儿心里空落、快活不起来，下车后被车外的热浪一扑，又莫名烦躁。

　　这刻墨言笙坐在后座，或许是被书店里的那人打了岔，此时心口那种空荡的感觉在一点点褪去。

　　车穿过附近的巷弄开进一处居民小区。这小区是前半年新建的，环境优越舒适，就连服装店、超市以及早餐店都包纳在小区里，东西应有尽有。
　　这样的小区房租自然也不会便宜，住这的大多数是和他一样的高中生，也有年迈老人。
　　陈泽明一回到家里，就把想钻进房间的墨言笙拽住，紧接着就是墨言笙无语的坐在沙发上、陈泽明站他对面说教的画面。
　　陈泽明以一种老父亲的口吻问他：“徐老师找你谈话了吧？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我挺优秀的。”墨言笙说。
　　陈泽明：“………”
　　这话显而易见，不能让陈泽明满意。

　　陈泽明：“你现在上高中了，不是初中生做事凭意气，你现在每走的一步都必须正确，该学得学，该遵守的校纪也要遵守。”
　　“高中校规比初中严太多，你初中犯错了顶多写检讨、找家长，高中不同，严重了是要记处分的，你——”
　　“行了知道了，叔。”墨言笙打断他。

　　陈泽明叹口气，忧心忡忡：“你们青春期的小孩子脾气倔，大人说多了又生闷气。要记在心里，光听没用还会忘，认真学习，踏踏实实的。”
　　他讲到这，墨言笙苦着一张脸抬头看他，表情很委屈，满脸都写着“不想听了，别讲了吧”。
　　陈泽明愣了一瞬，转而气笑了。

　　“行，不想听我也不说了，总之好好学习，给你叔争气，去学校给你开家长会也有面子。”陈泽明说。
　　墨言笙应声点头，拇指勾了下书包肩带，也不顾他叔答没答应，一头钻进房间里。

　　一个月前他们从原来的住处搬过来，只提了两只行李箱。需要带的东西不多，也就没必要麻烦搬家公司帮忙搬运。
　　墨言笙带来的东西很少，除了他一行李箱的衣物和笔记本，还有个压在箱底的相册。
　　他房间里的布设很简单，靠墙摆着的衣柜，偌大的飘窗一侧是床，书桌就立在正对床的墙边。
　　关上门，他将书包放桌面从里头掏出手机，摁开屏，又有几条微信消息弹出来——这是陈泽明发的。
　　【叔叔：加下你徐老师微信，以后有什么问题多跟老师沟通交流。】
　　下面发的是一串微信号。

　　墨言笙：“………”
　　这学还没开始上，他已经累了。

　　尽管对那串微信号十分抗拒，他还是迫不得已“申请加好友”。
　　实际上他从小到大都是听陈泽明的安排，应该接触什么样的人群，上哪种补习班，考什么学校几乎都是陈泽明替他规划好的，他只需要照做。
　　墨言笙向来听他叔的话，不仅是因为陈泽明将他抚养长大，还有一点，他是墨言笙在这世上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
　　六岁那年，他父母乘坐的飞机失事，两人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六岁的墨言笙在那一天失去了双亲。
　　当时他暂住在外婆家，搬了小板凳出来坐门口，手上剥着糖往嘴里送，以为父母会像之前那样按时来接他回家。
　　只不过他那天没等来父母，陈泽明得知这个灰暗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放下手头工作赶去墨言笙外婆家，结果他一进门就看到坐在门口的小墨言笙。
　　他现在都记得，当时他叔整个人憔悴不堪，见到他的时候眼眶瞬间泛红了。

　　六岁的年纪并不懂什么是亲人的逝去，陈泽明也不敢向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解释这件事。
　　陈泽明是墨言笙妈妈的青梅竹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相当好。他得知这个意外后，整个人都是懵的，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他没有结婚，把墨言笙接回来后当成自己的亲儿子抚养大。
　　六岁的墨言笙很闹挺，当时待在陈泽明家里哭着要妈妈，哄都哄不好。
　　还有一次他跑出去要找父母，结果迷路了，被人看见后给送到了警察局。

　　这些都是出于年纪小的不懂事，长大后他就没怎么哭闹过，反而很听话，听陈泽明的话。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墨言笙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刚刚发出去的好友申请已经被通过。
　　他点进徐慧的个人主页，把她的备注改成“徐老师”。
　　刚准备切出去，墨言笙无意间瞥到她的朋友圈动态，悬着的手指一下子僵住了。
　　墨言笙没有看人朋友圈动态的习惯，但这不经意的一瞥，让他不由自主点了进去。
　　这是一年前的一条朋友圈，徐慧拉着她的一位学生照了张照。

　　配文：我的学生拿了竞赛一等奖，这是我做老师的光荣！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被徐慧拉着的那个人，墨言笙越看越觉得眼熟，尤其是那头银灰色的头发——

　　墨言笙：“！！！”
　　何止是眼熟，这他妈不就是那个抢书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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