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糖

　　这一年夏天，南宜一中迎来了新一轮的开学季。
　　学校正对着的主干道上人群熙攘，由于路道口太狭窄，汽车不被允许行驶其间。距校门几米远的地方，有保安疏散密集的人流，维持道路秩序。

　　这个季节点的太阳烈得灼人。道路两侧的树木投下成片树荫，不少人蹲在底下抹汗扇风，等人群稀疏些后，又起身穿插进去。
　　聚集在校门前的大多数是高一新生，还有陪送的家长。

　　南宜一中不同年级学生的到校时间是错开的。新生报道时间是早六点，比高年级的要提前二十分钟。可即便如此，还是会有穿着校服衬衫的高年级学生混夹在来往新生群里。

　　十字路口处，一辆黑色轿车拐到弯道边便刹车停下。
　　坐在主驾驶座上的中年男子抻了下脖子，从车门的储物格里拿出一瓶水，递到后座。

　　“这条路上人太多，车开不了，就在这里下车吧。”

　　“嗯。”
　　后座的人把手机塞进书包夹层，接过水，两根瘦长的手指夹着瓶盖，打开车门拎水下了车。

　　“言笙，你放学了叔就来这接你昂。”车里的人摇下车窗，冲着几步远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墨言笙没回头，抬起拎着矿泉水的手晃了晃。
　　见状陈泽明撇起眉，头伸进车内，一踩油门，嘴里咕哝了一句，“不三不四，跟谁学的。”

　　-
　　树荫道上，一千多名新生学子陆续通过，上演了真实版大型人挤人现场。
　　三伏天的阳光毒辣，烤在后背，让人灼热难耐。再加上一大波人同时挤在狭窄的道上，这条笔直的小街瞬间变成了汗蒸房。

　　墨言笙单肩挎着包，行至人流中左右避让。
　　这一长串浩荡的“队伍”行得很慢，走走停停，有些个矮的女生一个没站稳，被突然刹步的人群挤得左晃右摆，身形踉跄了下，一屁股坐到地上。

　　墨言笙再怎么小心避让，也免不过被人撞上几回。
　　就好比他身后的两个小女生，“队伍”一停，其中扎俩小辫儿的女生没稳住，全身重量倒在墨言笙的后背。
　　“……不好意思。”她连忙直起身。

　　女孩子脸皮薄，在墨言笙转头看她的一瞬，她低下头有些慌乱，脸颊通红。
　　或许是刚才失礼的举动，又或者是因为面前这个人，长了一张让人很难不注意到的脸。
　　她耳朵尖微微泛红。

　　“没事，这里人多，你们走的时候小心点。”
　　“…嗯，谢谢。”

　　说完，墨言笙手指勾着肩带，往上掂了一下书包，转过身继续走。
　　那女孩旁边站着的女生用手肘捣了捣她，眼神示意。她红着脸，头摇得像个小拨浪鼓，目光却依旧跟着某人。

　　越往人潮中涌，那股热意越发强烈。墨言笙抬起手背抹掉额汗，耳机里放着音乐，虽然不能减轻燥热，周围人的抱怨声却被他隔绝耳外。

　　“操！这鬼天气，能把人晒化。”站他身后的男生举着手机，忍不住爆了一句粗。
　　那哥们嘴里叼了根冰棒，拇指按着语音发送键，一通输出：“这破学校，前几天南城降温那会儿它不开学，偏要把这事挪到三伏天里办，有毛病吧！”
　　“哪家学校搞这样的，南宜是真不干人事！”
　　“哥要被晒死了，真踏马——”
　　他走在墨言笙身后，话音戛然而止。

　　下一秒，墨言笙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
　　他转过身，问：“有事吗？”
　　那人伸出食指，指向墨言笙的耳朵：“同学，学校不让带耳机，你收收，别一会儿检查被逮到了。”
　　“谢谢。”墨言笙摘下无线耳机，朝他点点头。

　　“哎客气啥，以后进了学校，大家就都是朋友。”
　　这人有点自来熟，墨言笙看出来了。

　　他手搭上墨言笙的肩膀，抹了把脸：“朋友，你带纸了吗？借张。”
　　墨言笙从裤子口袋里拿了包纸巾，整包递给他。
　　“谢谢啊。”他伸手接过，看清这只手后，他顿了顿。

　　墨言笙的手指很细，瘦白纤长，乍看有点像女生的手，但他腕骨突出，指节有少年独有的骨骼感。
　　这位自来熟的兄弟默默接下纸巾，顺便看了眼自己的爪子。
　　“……”

　　果然没有对比就不存在伤害。
　　他抽出一张纸擦汗，又把剩下的还回去：“谢了，朋友。”
　　墨言笙学他的语气回了句：“不客气，朋友。”

　　那人龇牙乐了，心说这兄弟还挺有趣。
　　刚想跟他聊点什么，一抬头，发现这位朋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挤进了人流前端。
　　“……”

　　-
　　好不容易挤进校门，站在被一堆人围住的公示牌前，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班级，便走出人群朝教学楼去。
　　南宜一中各年级都有对应的教学楼，几栋楼之间各自衔接一道长廊。下课期间，常有不同年级的学生在楼与楼间来回窜行。

　　高一六班的教室靠着二楼楼梯，上了楼拐个弯就能看到。
　　墨言笙提了下书包，踩着一楼的楼梯往二楼去，结果在楼道口被人拦下。

　　“……同学，请问高一十三班往哪走？”
　　墨言笙：“……”
　　都是上高中的人了，连自己的班级都找不到么？

　　墨言笙挺无语，但还是告诉他：“三楼，从左到右数第三个教室。”
　　说完，他越过那人就想上楼，脚刚踏上第一级台阶，衣角被人攥住往回一扯。
　　“……”

　　他一脸复杂的表情转过身，头一次觉得想上个楼有这么艰难。
　　偏偏那人架了副眼镜，十分认真地发问：“那是东边，还是西边呢？”
　　墨言笙：“……”
　　他继续：“还有，请问高一是在这栋楼吗？”
　　“………”

　　五分钟后，墨言笙从三楼下来。他实在忍无可忍，直接将人领到了教室门口，和他自己的教室擦肩而过。
　　他自认为自己包容度很高，也不会厌蠢，但这么木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种人应该去走失儿童中心报道，而不是来找他。

　　被耽搁了一点时间，等他进教室里，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人了。
　　他不挑，就着后门靠墙的最后一个座位坐下来。

　　他的前桌正在和前面的哥们热聊，半个身子都探了过去，聊得不亦乐乎。
　　听到身后椅子“呲啦”一声响，他扭过头，看见坐他后面的墨言笙，惊呼：“哟，哥们儿是你啊！你也这个班的。”

　　闻言，墨言笙抬起眼皮，看清这张脸后，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位跟谁都能唠上的朋友身后探出个脑袋，他的前桌朝墨言笙的方向瞄了一眼，随后捅了捅他的腰，“陆衍兄，这帅哥你认识？”
　　陆衍给他的前桌兄弟介绍：“昂，就刚路上认识的，兄弟人可好了——”

　　“哥们儿，认识一下，我叫陆衍，”他拇指朝后一指，“他叫陈朝阳，也是刚认识的，人也不错。”

　　“你要觉得太生分的话，也可以叫我陆衍兄，或者陆哥也行。”
　　墨言笙：“……”
　　长这么大，他只听过别人称他哥，能让他叫哥的人至少目前为止，还没出生。

　　这人自带一种跟谁都能称兄道弟的气派，这不，刚进班就已经认了个小弟。

　　对于这句过分热情的话，墨言笙只笑了笑回应。
　　陆衍歪着身子，手肘撑在他桌面：“诶兄弟，你叫什么？”
　　“墨言笙。”

　　陆衍一脸懵逼：“…什么莫？什么深？”
　　他又确认一遍，万一把人家名字叫错，就有损他“社交大牛逼”的名号了。
　　对此，墨言笙表示见怪不怪，毕竟自己的名字是挺特别的。

　　他拉开书包拉链，从夹层摸出纸笔，铺在桌面上，洋洋洒洒写下三个大字——“墨言笙”。
　　A4纸转了个方向，推到陆衍面前，隔着一桌的陈朝阳也伸长脖子往这看。
　　陆衍咕哝念了一遍，半天憋出一句：“兄弟，你这名字——真牛逼。”
　　陈朝阳很好奇：“什么东西牛逼？也给我看看。”

　　教室里吵哄成一片。
　　即便不熟的同学，在这种气氛的熏染下，也忍不住插上几句话，一来一回，彼此都渐渐熟络起来。

　　大概七八分钟后，班主任徐慧踩着高跟鞋进了班。
　　“大家都静一静，”徐慧放下书，扫了一眼班上的座位。
　　都坐满了，不差人。

　　徐慧戴着副银框眼镜，短发齐肩，皮肤很白，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
　　她抬了下眼镜，说：“我是高一六班的班主任，徐慧。”
　　说着她伸手挑了支粉笔，转过身，在黑板上“唰唰”写下她的名字，干脆利落。

　　粉笔被放回盒里，她拍了拍手上的粉灰，直入正题：“首先，我作为班主任，欢迎各位同学加入这个班级。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我当学生那会儿也跟你们差不多，但兴奋也要有个度，”她继续，“我没有长篇大论的发言，就希望在座各位以后能互帮互助，早日让班级变成一个和谐团体。”
　　徐慧讲到这，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好了，现在所有人站到走廊上去，由矮到高排好队，我们准备去操场。”

　　徐慧：“有外套的同学就穿上身，或者你拿手上也行，不硬性要求。”
　　话虽撂这儿了，但真正带外套出去的寥寥几人。

　　墨言笙压根就没带外套，实际他来报道时就只穿了件白色T恤。
　　多套一件衣服走到三十七度高温的室外，他都会觉得自己有病。

　　起初他没大弄懂，徐慧建议他们披件外套的意思。他下意识认为她这句话是说给班里女生听的。
　　毕竟女孩子怕晒，穿件外套防紫外线属正常。
　　但对于大多男生而言，热才是最难熬，宁愿晒一点，也不想闷出一身黏汗。

　　-
　　盛夏的烈阳高挂，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这一片操场上没有可以遮阳的地方，只有一眼到底绿盈盈的人工草皮。
　　坐满操场的学生晒焉了，低下头了无生机。

　　墨言笙坐在人挤人的操场，又热又闷，感觉周遭空气都变得不流畅。
　　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发烫，他抬手挡住几束射来的光线，眼睛有些酸涩。

　　他快晒死了。
　　墨言笙开始后悔没带外套出门。好在还有一个班的大多同学陪着他，时间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高年级学生显然比他们经验丰富，一个个把校服外套脱下来，顶在头上遮阳。
　　相比之下，刚入学的高一学生大多数只穿了薄款T恤，在大太阳底下疯狂抹汗。

　　陆衍的声音从墨言笙背后传来，他和身边的哥们聊天，“昊子，你说咱们，像不像一操场的水煮鱼头？”
　　吴昊：“你是，别拉上我。”

　　远处的主席台上，两个老师站那调试话筒和音响，刺耳的电流音震得场下同学耳朵疼。
　　确定没问题后，话筒被递给一个穿着西服衬衫的中年男子，这人就是一中的校长——王习康。
　　王习康对着话筒呼了两下，随后清了清嗓子，开始一番激情澎湃的开学演讲。
　　开学典礼到此才算正式展开。

　　墨言笙抬头看了一眼主席台，三伏天一群校领导穿着统一格调的长袖衬衫，负手站在台下，台上还有一位边演讲边抹汗。
　　也就一眼，墨言笙便从这些热死人的穿搭上移开视线。

　　典礼往后都与他无关，压根没听也没在看。
　　仪式进行到高年级学生领奖部分的时候，他周围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南宜一中每年的开学典礼，都必不可少为那些，期末考成绩拔萃的尖子生颁奖，同时也能起到激励新生的效果。
　　被报到名字的学长、学姐挨个从地上起来，穿过各班间的过道。
　　有序排成排，站在主席台上。
　　主席台上一下子站满了人，校长被迫走下台，给他们让出点位置。
　　台上的学生站了三排，最后一排、藏在中间的一抹身影极为出挑。

　　不同于其他学生，那人戴着黑色口罩、肤色冷白，和口罩颜色形成鲜明对比。
　　他身材颀长，染成银灰色的头发，让他站在人群中特别扎眼。
　　台下不少高一新生瞥向他，墨言笙周围几个女生耐不住，交头低声讨论，

　　“你看后面那个男生，帅啊！”
　　“是高二的学长欸——”
　　“等结束了咱们去要个联系方式吧。”
　　“好好，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几人聊到一个话点，又忽地不约而同扭头，瞄了眼同一队列里，坐斜后方的墨言笙。
　　此时他支着脑袋，低头正揪扯草皮上的假草，拔下几根放在两指尖捻搓。

　　一阵燥热的风呼过，撩起他额前的黑色碎发，在风中乱扬。一双浅褐色的眼眸里，隐露出不易觉察的烦躁情绪。
　　“…啧。”
　　他抬手又揪下一根草。
　　察觉到有几道灼灼的目光投过来，墨言笙抬眼望去，和她们视线相撞。他莞尔一笑，嘴角咧开的弧度恰好露出左侧的小虎牙，阳光开朗。

　　几个偷瞄的女生被抓包，慌忙收起视线，羞红着脸转回头。

　　两个小时后，毕业典礼落幕。
　　各班学生在排头的带领下，有序离开了操场。

　　墨言笙一回教室，就瘫坐在椅子上。他从桌肚里捞出一瓶水，拧开瓶盖灌了几口。
　　椅子还没坐热，就听见前门有人过来传话。
　　“墨言笙是哪个？徐老师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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