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人与念能力的适配性

　　西索少见地没有拉着她一起做魔术实验，或许是找到了新的乐趣，觉得她没用了。

　　这样也好。

　　坤诺撑起一身病号服的身体，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向水族博物馆。

　　她必须亲眼见到【波塞冬】。

　　她的脚步悄无声息，工作人员见到深夜还要欣赏水生生物的坤诺犹豫片刻，最终向上级汇报是否放行。

　　她安全通过大区门口，接下来是向它靠近。

　　【波塞冬】的展区外层有专人看守，由于现在是深夜，只有一台红外扫描器，看起来人畜无害。

　　但坤诺知道，一旦不小心触发，后果可比断手严重。

　　……然后她就走过去了。

　　坤诺捏紧鼻子，只要抑制住呼吸，她就是谁也检查不出来的真尸体——

　　没有心脏，没有脉搏，检测脑电波的仪器这个年代还没有诞生。

　　所以说她真的是恶魔啊。

　　即使缺少了最重要的泵，却仍拥有人类的体温与功能。

　　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走过一个拐角，周围全部是幽蓝色的水族箱，里面空无一物。越往深处涉足，越感到冰凉的恐惧与非人的生物。

　　坤诺将其定义为同类的共感。

　　她停在一面高达天花板的水箱前，海水浑浊不堪，呈现为黑色，未知在这片迷雾后警惕地打量她。

　　守护自己的领土是动物的本能，一旦有外来者侵|犯，必将全力以赴驱逐出境。

　　哪怕是局限于小小水缸、自由全无的怪物也如此。

　　坤诺将手掌贴上玻璃，妄图接触后面的【波塞冬】。

　　她没有等到水生生物的欢迎，而是与突然出现的圆形血盆大口对视。以圆心拓展出的须密密麻麻填满每一个空隙，禁止海水入内。

　　他想吞噬她。

　　坤诺没有退缩，这是她死而复生的第六年，明确知道的道理——

　　人类比所有异形生物更可怕。

　　外形为少女的“人类”，静静地看着他。

　　掌纹清晰可见。

　　黑发披在肩上，看上去一副阴郁忧伤的样子。

　　博物馆内的光线一般起到烘托氛围的作用，渗人与惊悚是第一目的。至于照亮？想都别想。

　　黑暗中潜伏着的某种…

　　“波塞冬……”

　　坤诺的视线落在水缸底部，金色铭牌上的字符。

　　波塞冬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难道这个世界也有像她一样的人吗？

　　但他听到这个名字后的情绪可不太好。

　　“波塞冬”突然猛烈撞击玻璃板，力度之大令整个空间颤抖。他的身体前大后小，一张无限接近于标准圆形的嘴占据绝大多数管理权。

　　他在愤怒，因为她称呼的方式。

　　众所周知，动物是无法理解名字的含义的，它们只能知道有一道特殊的声音代指自己。

　　发泄愤怒与不满的方式是攻击性拉到最大，无差别攻击目光所及的一切生物。

　　他就这样做了，任凭兽性控制大脑——

　　不对。

　　他没有大脑。

　　击溃波塞冬的是他自己，原本龇牙咧嘴的生物猛地陷入沉寂，像条死鱼般一动不动。坤诺被这强烈的改变吸引注意，然后敏锐地嗅到熟知的感觉。

　　……她不想承认。

　　她不想承认这种事。

　　坤诺浑身颤抖，她的皮肤本就惨白，被惊悚的真相再一刺激，更显得孤立无援。

　　她蹲下身抱住自己，似乎这样就能带来令人安心的温暖。可是冷色调的主题展馆无不提醒她——她处在全世界最危险的泥潭。

　　坤诺尝试发出嘶哑的哭泣声，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流泪。泪腺是在自杀时她求鲍里斯摘除的，所以身为魔人的她就算再怎么喝血复生，也无法再生出泪腺。

　　她流不出眼泪。

　　而这更像吼叫的抽噎也为她送来了波塞冬的死亡凝视。

　　他不理解面前人类的行为。

　　野兽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类，很悲伤。

　　吼叫是宣誓权力的一种方式，虎啸猿啼。但他并没从人类的身上感到危险，她反而不战而降。

　　坤诺抱头沉浸在痛苦中。

　　她最终决定告诉他，那个残忍的事实，即使会给双方带来巨大的不幸。

　　因为，至少比不明不白地苟活一生要好。

　　恶魔依靠嗅觉辨人，而不是视觉。

　　“你…是人类。”

　　她闻到的是人与死亡交缠的气息，他显然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地狱。

　　波塞冬呆呆地看着她，似乎不理解她所说的文字。

　　……又或者说，是“他的身体”阻止他理解呢？

　　无数次被暗示：你是波塞冬，来自黑暗大陆的异形生物。然后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兢兢业业地扮演一条观赏鱼。

　　然后现在，他被告知自己其实是人，与每天趴在玻璃上用好奇与嫌恶的眼光扫视自己的生物是同类。

　　他们都无比痛苦。

　　坤诺想试着为他分担一部分难过，可是呆滞的波塞冬毫无反应，认清现实对他造成的巨大冲击，令他所有的细胞复生。

　　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

　　头痛欲裂。

　　那为什么我和她不一样？

　　坤诺收到他绝望的眼神，做不出解释。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无力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发生却无能改变。因为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波塞冬又会被无数人丑陋的目光“欣赏”一遍。

　　动物园圈养的动物大多有刻板行为，这是人类的目光与影响对他们造成的无可救药的伤害。

　　现在的波塞冬就是这样，甚至更惨。

　　他不得不接受从物至人的改变。

　　他发了疯般用头撞礁石，发出颇有规律的震波。

　　坤诺扭曲的脸贴紧玻璃，五官堆在一起：

　　“我不是人。”

　　“不信你可以感受我的心跳。”

　　人形的恶魔与异形的人类，隔着玻璃却在做世界上最亲密的事。

　　他们却无法共享心跳。

　　“……那你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坤诺惆怅的眼神落在他撞伤的额头上。

　　“我现在根本就分不清，我到底是什么。”

　　波塞冬把她赶走，威胁她如果不离开的话，就冲破玻璃。

　　坤诺久久无法入睡。

　　一直期待的波塞冬，其实是人类。

　　而鲍里斯在意的电锯人，是和她一样的魔人。

　　第二天清早，坤诺就去水族博物馆排队，她要见到园方想让大家见到的波塞冬。

　　坤诺如愿以偿地第一个踏进昨夜夜袭的水族馆。

　　她放缓呼吸。

　　全身赤|裸、包裹在银白色长发中的少年，看上去大概十六七岁。他的长发像外壳一般保护着他，静静地漂浮于水中，好像是睡着了。

　　……美丽又高贵的，不可名状的生物。

　　就连坤诺也为之呼吸一顿。

　　白色的睫羽微微颤动，姣好清秀的面容平静而安详，身躯纤细修长，蜷缩成一团。

　　除了美丽，她再也想不出新的形容词。就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波塞冬感觉到了她的呼吸，缓缓睁开双眼。

　　更是惊为天人。

　　坤诺下意识逃走了，涌进来的人群不满地抱怨，但很快就被鲜活的波塞冬吸引，更疯狂地靠近水箱。唯独她一人逆流而上，向出口冲去。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坤诺大步在走廊奔跑。

　　她刚才体验到一种悸动的感觉，可是一个连心脏都没有的人谈何怦然而动？

　　她直视那鲜血淋漓的真实。

　　坤诺一把拍开西索的练习室，他正在锻炼发扑克牌的手感，被她这么一吓，全都扔错了方向。

　　坤诺的胸膛剧烈起伏，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气势汹汹地站到西索面前：

　　“我要越狱。”

　　“看来那天的事没有让你清醒啊。”他抽出牌堆中的一张，正巧是黑白的那张joker。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的命运。”他用手指夹死那张牌，放在坤诺伸手可及的距离。

　　“我没有开玩笑，西索。”她难得语气认真地说，“我要带另一个人一起越狱。”

　　“这个人不会是我吧？没想到你对我这么深情。?”他双手交叠快速洗牌，“如果是你的话，勉强可以接受哟。?”

　　“不，不是你。”

　　坤诺不想将波塞冬的伤疤揭给他看。

　　“我绝对要毫发无伤地带他出去。”

　　她看到西索惊吓的表情：“什么？！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有男人了！是色|欲公馆的吗？听说他们——”

　　坤诺从未感觉如此精神焕发。

　　她曾经没有目标，人生愿望是能过一天算一天。疲惫不堪地斩杀恶魔却只能维持最低标准生活，没有人把她当做人，都是以武器和狗来代称。

　　她不会告诉西索任何有关波塞冬的事。

　　比如那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少年的确是他的本体，但人类怎么可能在水下呼吸？为了攻破这一痛点，拿他做人体实验的人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办法——

　　人的大脑缝进鱼的身体，不就可以了么？

　　然而人类所需的氧气量远远超出鱼类，所以必需一条呼吸系统极强的鱼，来作为他水下生活的载体。

　　在改造时改变部分基因序列，令人类的基因在正午时表达，鱼类的基因则在其他时间蛰伏。最后再辅以控制系的心理暗示，世界上最精美的水族馆展品就诞生了。

　　然而操纵的程度很浅，因为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人类，自然不存在向波塞冬证明他自己是人的命题。

　　这就是令坤诺心痛不已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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