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寄怀

　　初明觉倚在游廊栏杆处，探出半个身子朝天上望，几丝浮絮中星辰如同点珠镶嵌，手中已经将那枚章子攒摩得发热。
　　“他倒是大手笔，端王府的底子够厚，咱们这一趟北境可是捡了个大主顾呢。”
　　初寄酒站在栏杆外说道：“可不止是个大主顾，还是一艘上去就不好下来的船呢，二叔，这军械案子不论是明是暗，都不是我们这等商贾能够插手，阿爷又为什么要接下烫手山芋？”
　　“阿玉，不要妄自菲薄。”初明觉的声音冷静又坚定，他说：“商贾如何，王侯如何？老爹让你跟着你师父学生意，眼力机巧本事都有了，但他的眼界你还差些。军械案虽然不是真冲着边防战事去的，但是眼看鸿文帝靠着世家已经是撑不住了，你看我在滦京这摊子破败得不成样子，但是你要知道，十几年前我一人只揣着几百两银子来滦京，都不曾这么艰难过。商贾是不得参举科考，但手中还能有银钱维生，小老百姓可谓各有各的难。你每年走这东西一线，必然也知道，初家这几年也只是将将不赔本，要继续这么耗下去，只怕就得砍些旁支了。”
　　初明觉将沈见怀留下的那枚私章举在眼前，继续说道：“这还只是一层，咱们初家是从北境起家的，早些年镇海军从锦州分离出去，无粮无马地驻在戈壁滩，追下去都是老爹在里面掺和，最早百丈马场还是他亲自圈出来的。这些年说是避世，你自十二岁能独自出行后，哪一年不得跑一趟锦州？裴老帅战功没有他儿子出名，是真没有遇上好时机，但他也绝非等闲，此次军械案看似与我们无关，实则是一脉，世家腐朽，民生艰难，我们担些风险若真能挣出来一线生机也并无不可，初家要活着，就避无可避。沈见怀尚无权柄在手，就要插足到滦京这一深谭里，言之凿凿地要保初家，还不知最后能剩下些残渣否，可别像了他爹妈，空有一身本事，长着副软肚肠。”
　　初寄酒看着那双眸子里隐含着的慈悲，低沉了声音问道： “所以二叔，你这些年，也是想找条出路吗？”
　　“你二叔啊，可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我来滦京是被富贵迷了眼，万花丛套了身，欠钱太多又被老爹断了后路，不得不出卖自己挣钱。对了，帐目若有错处你先帮我圈出来，等我缓过几日，消停了再去收拾铺子。顺便也看看，沈见怀这只小狐狸有些什么牌。”
　　正经二叔眨眼又成了一幅纨绔模样，将价值万金的私章丢给侄子，踢踏着鞋晃远了。
　　“那二叔，这章子咱们算是接下了？”初寄酒放声追问。
　　“别着急，先吊那小子几天。”想着沈见怀走时笃定又从容的一丝笑意，初寄酒肩膀便开始隐隐作痛，照这个局势，只怕未来和他见面的次数只多不少。对于这个人，他并没什么反感，只是做生意久了，面对这种危险的人物总是想规避风险，就算是避无可避，也得寻个踏实点的船。
　　最终，这枚私章还是被初寄酒妥帖地安置在一个做工精细的小檀木盒里。

　　井儿街最深处的端王府里，沈见怀还没有睡。从北境赶回滦京，今日又在初家守了一天，实在是疲乏不堪，索性就将自己泡在药池里。身体舒缓下来，脑子还没法停，将牧野支出去了整天，这会就等着他一一回复。
　　牧野跪坐在旁捞起池中浸着的药包，一边熟练地将药渣拆出来分类摆在台阶上，一边回着话：“爷，段大工今夜又宿到公署了，只剩下个门房守着，我便将帖子先搁下了。听说皇后近来又把烁华宫冬日阴寒这事儿提起来，大约是要再折腾一段时日。”
　　“皇后隔几年便要闹一次，烁华宫再改就快要比清芳宫还大些，礼部装聋作哑罢了。只是今年花钱的地方多，陛下该舍不得了。算算后日便是休沐，届时我自己去一趟。”沈见怀一张脸被药池里的热气熏蒸出些粉色，眉毛上也沾了水汽，凝成一道从鬓角处滑下来。
　　“不仅段大工不在，唐大人前日给局里报了伤寒，这两天都闭门不出。在他身边跟着的哑奴每天从定春街的药铺子里取一趟药回来，没见有什么异常了。”
　　“师叔那里不要安排人，小心弄巧为拙。”沈见怀一只手从汤池里伸出来，捏着一颗苍耳反复揉搓。“虽然咱们疑心到了工艺局，但也只是猜测。反倒是唐三那里可以盯着。”
　　“唐三？我看自从唐持理接了白沙军，他便一蹶不振，整日里就忙着和狐朋狗友们逛窑子，居安侯也不甚想理睬这个儿子。”牧野撇嘴。
　　“他们两兄弟攀咬了这么些年，怎么可能就这么快偃旗息鼓，能做居安候儿子的狐朋狗友也并不是随便就可以的，他交往的那些人你可看清是哪几个？”
　　牧野回忆了一瞬，明白过来：“明日起我就让小吉几个去盯着。对了爷，师父今日见我来放药池，特意嘱咐让您去他那里一趟。”
　　“刚好，赵叔和师叔常在一起钓鱼，有些事情也许他还能有几分猜测。” 沈见怀阖上眼睛，将这两个月和之后要做的事情又捋了一遭。
　　出去一趟不容易，回来也没有那么轻松。一是要见过祖母、师父等亲友，二来他总觉得军械案中还有许多细处得推敲。
　　从鸿文帝即位至今，四疆安定无甚战事，兵部早不如建安帝时受重视。近几年入朝的新人挤破头也要去户部、吏部挣脸面，再不济，中枢苦些累些至少还能露几次脸，兵部工部却成了谁也不愿碰的剩饭馊饭，老臣们年事已高，年轻点的又不够份量拿不定事，遇上诸将回京述职，总得在朝上嚷两天。原本军械一道，应是兵部牵头统理，工部调配兵匠，工艺局在当中起个衔接作用即可。然而这十几年下来，兵部不仅要看唐荣的脸色，还得在户部手底下乞食，拿到了有钱可用的准信儿，才开始商量着如何计筹当年的一应安排。师叔在兵部、工部皆任过职，又是仇大师嫡传弟子，在工艺局自然一力扛鼎，地利上确实占得上风。
　　再往细了算，矿石采选运送都是工部职责所在，段大工自然是全心相信自己师弟，那么在这步骤中借着仇大师的招牌偷梁换柱就没那么困难。况且运送矿石的还真不一定能搞清楚两地矿石的门道，等到运到军械所，用什么矿石制什么兵器，就完全是工艺局权责范畴了。若确实是师叔所为，那么这一步棋落得巧，只是这居心实在难测。
　　若说为了私心，怎么看也只能是为了报复。师叔年轻时因为母亲的缘故早就和居安候不合，又因为腿疾彻底失去了侯府世子的身份，最后更是被其他兄弟们排挤出府，母亲已亡，年过而立也没有成亲。反观唐荣，早已稳坐“从龙”功臣，三军中镇海和平仓都远离滦京，哪比得上白沙军让皇帝放心，捅一个军械的篓子对于实掌兵部的唐荣来说连个小伤口都算不得。
　　不是私心，难不成还有为公一道？这想法一出，沈见怀自己都觉得荒谬。大缙朝立国百余年，敢说大道为公这四字的怕连半人也无。乾武初年武力就是大道，先帝时强者涌现，年轻时的李相勉强能承其重，却也在世家的浑水中被没了顶息了声，这十几年都去寻他的仙途了，这朝堂上不知何时还能有一丝微光。
　　他一边想着，就习惯性去摸池边的东西，捏到手里的却只有自己的那枚小玉印，才反应过来母亲的私章已经被自己拿去给了初家叔侄做抵。
　　牧野注意到主子摸了个空，抽了下嘴角：“爷，王妃留下的家当可全都交出去了，这初家真能顶用？”
　　“顶不顶用的总得先谈拢再说，单就从舅舅这头，初家是值得信的。况且，现下是我们找帮手，宜多宜精。初家能出的力，都在市井之间细微之处，你要懂得，每一滴雨，都决定着河流的走向。”沈见怀也不泡了，干脆从池子里站起来，随意将寝衣罩在身上，发梢的水渍霎时就打湿一大片，牧野追上去将褙子披在他肩膀，跟着朝内室走去。
　　“可是主子，我倒不怕初家出不上力，可是做生意咱们是外行，银钱再多，于您也只是锦上添花，何不在朝堂上争方寸？”
　　“银钱哪有多余的，你没过过苦日子，去问问阿星小吉，缺钱的时候一分一厘都能压死人，财我要揽，朝堂自然也要争，端王府的旗太大，咱们不能招风。药也还等服个一半年再停，闲时也帮我劝劝赵叔，我八岁就能上马，底子没有那么差。”
　　牧野跟在后面装作听不见，药哪敢再轻易停，去巡河时想着远离滦京就可以不用遮掩，将将停了一个月，吹个风就高热不退，得亏了初寄酒帮忙，就这一条，他也记初家的情。这些年积病沉疴，再好的底子也被糟蹋完了。
　　“啧，听见没？闲了给赵叔说说，别让他操心了。”沈见怀没听见声音，回头硬是盯着牧野点了头才满意地朝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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