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寄怀

　　“见怀这一趟出门也有两个月了，听说大帅身体已经大好。深秋已至，北境到底条件粗陋些，还是尽早回来的好。”
　　“还是陛下费心，最近又是中秋庆典又是准备年末祭礼的，您还想着他，也是这孩子的福分。”周太后轻轻将甲套摘下，亲手侍弄一株新开的海棠，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茬花头了，再过一阵就算燃了炭，也是得谢。慕枝姑姑端着两盅百合燕窝进来，放在鸿文帝面前，轻柔地如同一阵烟。
　　“自从他出宫单住，见得就少了，我不如母后操心，他的医案都是您亲自看的。他小的时候还是个活泼孩子，前几年跟着段沛理管着工匠水利，倒成了个闷葫芦，等他回来朕再重新安排。”
　　周太后坐下，端起燕窝品了一口。“嗯，慕枝可是好久都不亲自动手了，我今日沾你光，快尝尝。”
　　看着鸿文帝也点了头，复说道：“出去住也有好处，宫墙到底拘不住年轻人。至于差事，陛下也别心疼，哪里缺人就让他填上，能帮上忙最好，帮不上便挂个闲差，已经及冠的人了，不说皇家，平头百姓家里这个岁数也能做些事情。”
　　鸿文帝端着碗盅，眉目隐在后面看不出表情，这已经不是头一次说起沈见怀及冠的事情，借着喝汤就避过没有回答。
　　又坐了一会，聊了聊几个皇子的课业、祭礼的准备，周太后露出些疲态，鸿文帝便告退离开了清芳殿。
　　日头还早，这几日伏案时间长，便绕道御花园中走走，缓缓眼睛。
　　想起方才谈话，鸿文帝说：“快要入冬，再往后就是年节底下，母后那边你上点心。”
　　洪太监跟在一侧，说道：“陛下体贴，奴才平日里都盯着呢，前两日还给太后送去些松北新打的干果。正遇见太后召了几位诰命老夫人聊天。”
　　鸿文帝虽不是亲生的，但是年幼时若没有周太后庇佑和照顾，还不知道会死在哪个冷宫角落里，先帝最后几年没有立太子，最后还是太后推了他一把。
　　所以年少时，他对太后敬畏，成年后也一直恭顺。做了皇帝自然也要将这体面摆的足。无论有什么珍稀奇宝，都是一溜先送到清芳殿，太后是周家出来的，这些好东西倒不在乎，是表个孝心的意思。
　　鸿文帝说：“哦？母后难得请人来宫里。”
　　这是要细说的架势了，洪太监将话在心里过了一遭，回复的谨小慎微：“太后体谅您政事繁杂，也不愿意给娘娘们立规矩，怕也是清芳殿里少个说话人儿，才请了几位老夫人喝茶。奴才不敢打扰，就在殿门口候了一会，隐约听着席间聊的都是各府中的女儿家趣事。”
　　“自见怀及冠，母后就在挑合心人，这两年下来也没有动静，可有定下人选？”
　　洪太监心里叫苦，这清芳殿可不是他能插进去手的，硬着头皮继续道：“太后她老人家疼惜世子，可不得多选选，宗亲世家里头数来数去也只有英国公孙女和丰家大爷的幺女儿年纪比较合适。”
　　鸿文帝对丰家女还有印象，说道：“丰同远的小女儿是叫丰颐莲吧？我记得她，三四年前秋猎带来见过，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就敢给傅守成丢帕子，我听说在滦京未出阁的姑娘圈里都是有名的人物，说是只嫁大将军。这性情能做世子妃？”
　　洪太监赶忙往话题上引：“陛下您可还记得前年过年？宫宴上丰家小姐也来了，哎呦喂，闹着要见傅将军，将军听说后，赶忙借口禁军守卫就溜走了。”
　　“傅守成不像安源，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我看谁嫁了他要闷出病。卫成又太跋扈，眼睛顶到天上去，这兄弟俩也是分明。当然啦，那个丫头才多大年纪，张扬些有生气，自古女子慕英雄嘛。” 鸿文帝说完，就开始走神。
　　女子当然仰慕英雄，她也一样。过了这么些年，都快忘了那张骄傲的脸，回忆起来只有初见面时的晴空烈日，将那如花面容都化成一片白光。
　　洪太监也不说话，等皇帝转回神开口问道：“陛下今日还是在瑞阳殿用晚膳吗？”
　　“不去了，回勤政殿，下午出来呆的久，折子还有一堆呢。”
　　洪太监即刻叫人去递了消息，看来今晚又是到深夜了。
　　说起来鸿文帝的人生里没有出现过享受这二字。前三十年小心翼翼做皇子，当了皇帝依旧兢兢业业。旁人看来，建安帝交给他的是大好河山，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江山锦绣底下早已是杂乱线头，一扯即碎。
　　建安帝在位近四十年，一直勉农重商，风调雨顺时节各地粮仓总是满的，道路通达遍布国境，商户们是最大的收益者。朝廷自有办法，要想经营，需得向朝廷交足税银，各地税收一直颇为可观，等将税上缴到了滦京，便由各部和中枢协定去处，安置未来一年的生计大事。
　　白花花的税银就是十全大补，但是朝廷总是挣得越多花的越快。全境道路愈发通畅，南北水道纵横，边境线在裴家父子手里新扩到了积云关，定波候把南疆也治得服服帖帖，甚至于各州府都有自建的扶幼所和赡老所，大顺、奉瑞年间的繁华在史书上必能留下浓墨一笔。
　　但是这繁华都是银钱堆出来的，鸿文帝刚即位时从丰临安手上接过国库册，心中只有无尽的疑惑和莫大的愤怒，他都来不及享受九五至尊的快感，就先晓得了无米之炊的苦。但思来想去，若不是几个哥哥丧命贬黜，若没有世家的支撑，若不是天纵奇才的弟弟无心皇权，这帝王宝座也轮不到他。
　　建安帝怕也是知道自己的四儿子平平无奇，将来于治理国家一事上注定平庸，所以最后几年里将各制度都整饬一轮，留下一个只需要注水便能自动运转的水车。可悲的是他沈济舟不是个死物，也有脑子。即位这些年做了不少动作，多是民生为主，又是轻徭役又是免赋税，就连宫宴开支都是能免尽免。但似乎朝廷永远都没有银钱，百姓日子也没有更好。他还是太愚笨了，只得将不断鞭策自己，日以继夜的埋头苦干。

　　“听您意思，还是建安爷更有魄力些？”初明觉坐在照月楼二楼的大厅里和一个老丈唠嗑，桌子上还摆着大小几个碟子，花生瓜子牛肉各色小菜。
　　“那必须啊，你这后生不能总窝在滦京城，有机会去两仓、梅溪看看，那么些良田现在都荒着，人也跑得跑，老的老。”老丈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愤愤咬着。
　　“哎，那么些良田！我同你讲…… 哎？……”话没说完，对面的人就被提着衣服领揪起来。
　　初明觉一边被拖着走还不忘解释: “您慢慢吃，改明儿还我请，儿子找我有事，呵呵……”
　　“哟，这长相……”老人家站起来目送两人上了三层，心道这么年轻就当了爹，还是个异族面孔，看来也不是个正经的。
　　“放开放开，阿玉你能不能顾着点我面子。”初明觉脸上挂不住，拍开侄子的手。
　　“你自己看看，就这十天，请人吃饭喝酒就费了八百两，顶得上成衣铺小半年的净利，照月楼的管事昨日和我倒苦水，说是你不来还好，一来滦京的管事们都要头疼。”
　　“我这东家还错了？他们守着楼守着铺子等客人上门就好，我还得四处跑着给他们找货源，陪着大小官员们喝酒，废腿又伤身的。掌柜们不知道，你还能不清楚？”
　　初寄酒扶额说道：“请客就请客，咱们照月楼里不能吃？去什么飞鸿馆？还有，你每个铺子的帐记得都不是一个制式，以后怎么做总账？”
　　二叔的生意是铺的广，从脂粉铺、成衣店、酒楼开到了屠宰铺子和寿衣店，除了妓坊这种拉皮条的不干，真是什么挣钱就开什么，难为他从四处搜罗来人给他开店，可是这一大摊子里挣钱的有一半，亏钱的也占一半。
　　初明觉眨巴眼睛： “多新鲜，京兆尹的乐大人要看跳舞，照月楼的舞和飞鸿馆的就不是一种舞，小孩子别掺和。”晚上还有一场宴席，得换一身才行，整理了一下衣服，抬腿就要下楼。
　　初寄酒咽下一口气，咬牙说道：“二叔，我可先说好，再呆十天，等理好了帐，我就回璧山去。”
　　“先理帐，也别着急，你那胳膊还得去找人看看，今年的理完再帮我定个统一的制式，等明年再来就方便了。”说完，初明觉跟个花蝴蝶一样穿过楼梯，光彩照人的走了。
　　初寄酒有些明白为什么每次二叔寄来帐，阿爷都得含一片老参，不看不知道，看了就得气出病。也难怪阿爷一听他来滦京帮忙，就立马将他的一应物品都打包寄来，这爷俩可算是找到苦力了。
　　理顺一口气，初寄酒也不想在楼里呆着，索性给自己放天假睡觉。
　　二叔在井儿街街口有处宅子，不得不说还是挺有眼光。虽然在巷子口，但是这里都是高门大宅的布局，图个闹中取静。
　　另外出了巷子就是鼓楼，再往北还有雁湖，街市的热闹和风景赏玩都占得上。唯一遗憾的就是宅子委实有些老旧，后院植物疯长，布局也过于曲折，有时间仔细打理一番才行。
　　陈柯到了滦京一直跟着二叔，好在照月楼离家不远，走两步也就到了。
　　溜溜达达到了井儿街，却看到一辆眼熟的马车，这次倒是挂上了王府的标记。牧野和回星刚刚跳下来，初寄酒不由得愣住，这几人怎么在这里？
　　打招呼奇怪，不打招呼又太刻意，正犹豫间，沈见怀从车上下来，和他打了照面。
　　“初公子？”沈见怀笑，真是瞌睡遇见枕头，正愁去哪里找他就现了身，可真是有趣。
　　初寄酒拉起嘴角，心想：都是什么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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