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1、
　　九江的豆腐巷，靠近二菜场，那儿以前是一片平房。南柯搬进去的时候，每天还要踩着市场里的积水去上下班。

　　南柯是一个孤儿，孤儿这个词给人的感觉，总是和‘孤僻’、‘内向’连在一起，但如果你们这么想故事里的南柯，就错了。
　　因为南柯其实是个温暖的人，是一个喜欢笑的家伙。

　　南柯搬进豆腐巷是1997年，那年夏季九江发生了特大洪水，城市里驻满了子弟兵，和江北过来逃难的人群。
　　一天晚上，刚刚从堤上协助抗洪归来的南柯，撑着伞回家。走进豆腐巷口时，脚下突然踢到一个柔软的物体。被骇了一跳的南柯背靠着路灯杆，借着雨中路灯昏黄的光影，发现这柔软的物体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少女。

　　少女的脸被肆虐的雨水打得苍白，她蜷伏在地上，浑身湿透，一动不动。这是个从江北逃过来的女孩吧？南柯想，他俯下身推了推女孩的肩膀：“你起来啊，不能躺在这的，这么淋雨怎么行！”
　　女孩眼眸紧闭，却显然已经昏迷。

　　南柯叹了口气，不打算多管闲事，他站起身，绕过女孩向自家走去。
　　打开家门时，南柯在门口站住了，他站了一会，终究心中不忍，还是回头走进雨中把女孩抱了起来，抱进自己的家。

　　女孩很轻，轻得不象是一个人的体重，轻得让南柯惊讶。他把女孩放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然后自己却犯愁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女孩浑身湿透，按道理应该给她换上干燥的衣服，但自己一个大男人，又怎么能给一个小姑娘换衣服？
　　无奈之下，南柯翻出冬天用的电取暖器，打开来放在女孩身边烘烤，自己转身进入厨房，准备先熬一碗姜汤再说。

　　等姜汤熬好，南柯端出来，看见女孩已经苏醒了。只是神情还很萎靡，并有点恐慌，象一只迷途的小兽。
　　南柯努力让自己笑得温和，他把姜汤放在女孩面前的茶几上，说道：“趁热喝吧，你昏倒在地上，是我扶你进来的。”
　　女孩闻言感激地抬起头，看着南柯，轻轻说道：“谢谢。”
　　“干吗那么客气，天灾人祸的非常时期，大家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南柯被女孩瞧得有点不好意思，文绉绉地回了一句。

　　南柯转身打开电视，电视里还在播报抗洪的新闻，他坐到女孩对面，看女孩小口小口地喝下姜汤，脸色慢慢红润起来。
　　这是一个蛮好看的小女孩，南柯想。

　　“你是从江北逃过来的吗？”南柯询问。
　　“是的，和爸爸一起，过桥的时候被人群挤散了。”女孩眼睛红红地回答。
　　“听你的口音，不象江北人。”
　　“我不是江北人，我是北方人，和爸爸到江北探亲，不料突然遇到这洪水……”
　　“这样啊。我叫南柯，你不要着急，明天我帮你寻找爸爸。”南柯安慰女孩，他停顿了一下，又问道：“你在九江有亲人吗？”
　　“没有。”女孩低头，流下眼泪。“你可以叫我璎珞。”她轻声告诉南柯。象是怕南柯听不懂，女孩拾起茶几上的一枝铅笔，在自己手掌心写下“璎珞”两个字，然后伸给南柯看。

　　南柯侧着脑袋，看着女孩柔软掌心中的字，却见水珠不停地从她袖口滴落。
　　“璎珞，你去洗个澡吧，浴室在门那边。”南柯有些担心，浑身湿透，虽然是夏季，人也吃不消的，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孩。
　　说完，他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门后有插销，记得插上。”
　　“嗯。”女孩点点头。“但我没换洗衣服。”她轻声告诉南柯。
　　南柯笑了，他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套干净的、没有拆封的内衣和衬衫长裤，放在茶几上：“我这有一套，不过你穿可能大了点。”

　　洗了澡后的女孩显得极是清秀。虽然南柯的衬衫她穿在身上松松挎挎的，不过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她捋着长发，坐到南柯的身边，和南柯一起看新闻，眼睛灵动地东张西望。
　　“伯父伯母呢？”她好奇地问南柯。
　　“我是孤儿。”南柯眼睛盯着电视回答。
　　“对不起。”
　　“干吗说对不起？孤儿又不是不可触及的隐讳。”南柯微笑，转过头看着女孩。他拿出手机，说道：“家里有电话吗？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吧，他们一定很着急。”
　　女孩感激地接过手机，再次看了南柯一眼，她已经毫不怀疑地断定，自己遇见了一个好人。电话很快拨通，那边传来一位妇女惶急的声音：“璎珞，是你吗？”
　　“是我，妈妈。”女孩捧着话机，脸上流下眼泪。

　　面对此情此景，南柯站起身踱步到窗前，他负着手佯装观赏窗外的夜景，好让这对母女没有干扰地通话。
　　窗外大雨肆虐，南柯的心里突然又酸涩又温暖。自己流落异乡的时候，大约是不会有人牵挂的吧。他想。

　　良久，一只柔软的手轻轻触碰了南柯肩膀一下，把南柯拉出伤感的情绪。
　　“我妈妈要亲自谢谢你。”女孩把手机递给南柯。从侧面她突然看见这个大男孩，眼角似有闪闪的水光。
　　“您好。”南柯接过手机，对电话那端客气地打招呼。
　　“谢谢你救了璎珞。”手机里有感激的声音传来。
　　“没什么。”南柯淡淡回答。
　　“请问，您家里有父母兄弟吗？”对方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南柯愕了一下，怎么突然问到我的父母兄弟？但他转瞬明白，人家是不放心女儿和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呢。
　　“我是孤儿。”南柯回答：“我的工作是在九江市XXX局XXX科，我叫南柯，工作证号是XXXXXX，你可以记下来，便于和我联络。”

　　南柯有一个让人尊敬的工作，虽然这不能代表什么，但至少是一种保证，他知道。
　　对方大约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怀疑来得小气，人家要是有什么目的，就不会让女儿打这个电话了，于是不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我妈妈就是这样，请不要介意。”女孩看着收起手机的南柯，语气有些抱歉。
　　“怎么会呢，虽然我没有父母，也知道这是为人父母正常的关心。”南柯望着窗外，笑着宽慰女孩。他是真的没生气。
　　“南方的雨真是厉害。”女孩顺着南柯的目光，看到窗外肆虐的雨。
　　“厉害？”南柯对这个形容词很感兴趣，他转过头来炯炯盯着女孩。
　　“是啊，我们从北边过来，就看见这雨在一直下一直下，仿佛永不厌倦。”女孩伸出纤细的手指抚摩窗玻璃外的水痕，仰着脸告诉南柯。
　　“这叫留人雨呢，等它厌倦的时候，就是客人离开的时候。”南柯看着女孩天真的容颜，突然心中温暖，觉得这个女孩十分可爱，于是随口胡诌。
　　“留人雨？”女孩疑惑地念叨着这个新名词。
　　“没听说过‘下雨天，留客天’这句话吗？老天感慨人世聚少散多，所以每年的这个时期，就在南方下一场豪雨，把有缘相聚的人留在一起过一段时间。”南柯继续胡诌。
　　“哈，那我们也是有缘的人吧？因为这雨而相聚。”女孩兴奋地接口。
　　“当然是有缘。”南柯点点头，微笑地望着眼前暂时忘记困窘，活泼的女孩：“你以后会想到这一天吗？”
　　“当然会，我趴在地上又累又冷的时候，以为自己要死了呢。”女孩后怕地回想，脸色苍白。
　　“除了这些，就不记得别的什么了？”南柯有点惆怅。
　　“当然不是，还会记得一个人，一个叫南柯的大哥哥。他救了我。”女孩轻轻说道。

　　其实南柯根本不指望女孩会记住自己，第二天，根据电话联系，南柯把女孩送到她的爸爸，一个清瘦的老者面前，趁父女俩相拥抱头痛哭的时候，他悄悄转身走了。
　　撑伞而去，一路上依然大雨倾盆，今天的留人雨下得最是猖狂，南柯想。

　　2、
　　一年后，日子过得平淡庸碌，已经忘了那天事情的南柯突然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清秀的笔迹着实让他疑惑了半天。
　　靠在办公楼的顶楼阳台栏杆上，他拆开这封信，在淡淡的香味里读到了一段往事。

　　一个叫璎珞的女孩在信里最后问南柯，南方下起了留人雨吗？
　　南柯看着阳台外万里无云的晴天，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拔出口袋里的钢笔，趴在栏杆上一笔一划地写回信：“因为有缘的人没有相聚，所以留人雨懒惰地休息去了。”

　　下午一下班，南柯特地绕道邮局，把回信第一时间寄出。
　　以后的几天里，南柯都浸在一种温暖的情绪中 ——— 从来没有人给这个孤儿写过信呢，除了这个叫璎珞的女孩。

　　璎珞的第二封信，在半个月后再次飞到南柯手上。她告诉南柯，自己分外地怀念风雨之夜的那个大哥哥，分外地怀念。

　　信是一种有魔力的东西，它即可以让人情在片纸中淡薄，又可以让彼此偶尔怀念的两个人突然亲密。
　　南柯很快喜欢上了这种与璎珞书信交流的方式。每隔一段时间，读着她小小的女儿心思，并给她寄去的关怀，成了南柯的一种依赖。

　　是的，是依赖。
　　因为南柯的寂寞，这寂寞不是没人依靠，小时侯孤独的生活，早就让他坚强成习惯。南柯的寂寞，是渴望有保护的弟弟妹妹，让他体味一种家的温暖。而璎珞在书信中琐碎柔软的情怀，正好抚慰了南柯，给了南柯一种扮演的机会。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微妙到暧昧。

　　3、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日历翻到2001年的夏季。
　　璎珞给南柯的信已经积累到数百封，南柯给她的信也同样不少。

　　这一年，单位派南柯出差，正好要经过璎珞居住的城市，南柯打算顺道去看看璎珞。他想给璎珞一个惊喜，于是没有告诉她自己要来拜访，而是到了地方后，悄悄独自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寻找。

　　南柯一直找到荒僻的郊外，找到一栋很老的宅子前。他抬手敲门，敲了良久却无人应答，最后一个经过的路人告诉南柯，这老宅子早就没人居住了，一直荒废着，传闻里面还闹狐。
　　没人居住？南柯一下蒙了，他不敢相信，低头又核对了一下地址，地址没有错误。

　　回到九江，南柯立刻给璎珞写信，信中，他直率地谴责璎珞，为什么要欺骗自己。
　　这封信寄出去后，璎珞没有回复。

　　等了数月，南柯的气也消了，他突然觉得自己信中的措辞可能太严厉了，他心中后悔，于是立刻又写了一封信寄去，这封信南柯用词委婉，最后他还对璎珞说：就算你欺骗了我也没什么，一样是我的好妹妹。
　　然而这封信寄出依旧没有回复。

　　南柯有些慌了，他不再写信，而是买了一张火车票，赶到璎珞居住的城市，赶到那栋老宅子前，希望能亲自见到璎珞。
　　可是等南柯赶到，却失望地发觉老宅子已经被拆除，上面正在盖一座大楼。

　　4、
　　此后南柯和璎珞再无联系，岁月如水流逝，转眼到了2006年，这一年南柯学会了上网，学会了泡聊天室。

　　某天夜里，聊天室众人聚在一起讲故事，轮到南柯时，他挠了挠头，觉得自己一生平淡，实在没什么好讲。最后他灵机一动，突然忆起了1997年的那场大雨，雨中的那个女孩……
　　娓娓把故事讲完，南柯感慨道：其实他一点都不介意璎珞欺骗自己，在他心里面早已经把璎珞当做了自己妹妹。

　　这时夜很深了，退出聊天室，南柯准备关机下线。忽然，他发现桌面上的□□闪烁起来，一个陌生人给他发来消息：“南方还有留人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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